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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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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万福。”男子欠身一揖,两人客套了一阵,他的神色之间,不像母亲、姐妹们那样随便,带着深深防备,坐了不久,就辞出来。 留瑕送客到二门外,沐家的人都走了,留瑕问管家:“沐大爷还没结婚吗?” 管家点头,留瑕轻轻一笑,这些伎俩她看惯了,跟着康熙去北方避暑时,那些满心要她做媳妇的福晋命妇们都爱来这招。 “听说原先有个心上人,是个半汉的旗女,住在桃叶渡附近,后来入京依亲,又进了宫……”管家咽下了后面的话,低头不语。 留瑕心头一动,瞄了他一眼,淡淡地问:“做宫女?还是妃子?” “不清楚,听说后来得了病,前不久死在北京。” “怪不得他坐不住……”留瑕轻轻说,桃叶渡,传说是王献之小妾桃叶平常过秦淮河会王献之的渡口,东晋才子红颜佳话,今日,却添了一桩不完美。 回到正堂,看见旁边有几块水牌和笔墨,水牌用桐油浸过,是从前备着给父亲的文友们写些醉中诗文用的,墨迹干了之后,可以用水洗去。留瑕用银匙舀了水倒在砚里,磨了点墨,援笔写上几行字,随手又加上几个小字,“金陵正月闻桃叶红颜,半片纳兰词伤之”,便丢开了笔,不去管它了。 隔天,沐蓉瑛带了留瑕家里的一切账目,要来说一说这些年来的经营情形,就坐在正堂里等,看见了那块水牌。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将酹石尤。别自有人桃叶渡,扁舟,一种烟波各自愁……”沐蓉瑛拿着那块水牌,喃喃地念,“桃叶红颜……” 冰冷的表情出现崩裂,一种烟波各自愁……桃叶红颜……沐蓉瑛抱紧了水牌,这半片纳兰性德的《南乡子》像一封从地府捎来的情书,因她死后,不曾入梦…… “你是透过那蒙古女人的笔,告诉我,你也想我吗……”他痴痴地望着水牌,上面那陌生的流畅行书,在他眼里,与她工整的簪花小楷合而为一。 留瑕盘膝坐在蒲团上,她没有燃香、也没有念经,甚至也不膜拜那尊白瓷观音,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面对墙壁盘坐着。一开始觉得无聊,然而,坐了一阵后,心就慢慢沉淀下来,想象有一杯水,水里的茶叶在猛力摇晃后上下晃动,但是将水放在桌上,茶叶转着,缓缓落到水底,偶尔,还是会有震动,惊起叶端…… 管家敲了敲门,前来通报:“格格,沐大爷来访。” 缓缓睁开眼睛,留瑕沉默了很久,管家又敲了敲门,她才慢慢地说:“请他到花园来坐,沏御赐龙井招待。” 管家去了,留瑕随手拿起旁边的紫檀簪,盘了个髻就出去了。她知道沐蓉瑛对她有成见,所以没有盛妆。 绕过回廊,沐蓉瑛从另一头过来,她便站住了脚,等他过来,两人几乎同时动作,一个盈盈一福、一个欠身作揖。 “瑛大哥哥万福。”“格格万福。” 在回廊里,两人这才仔细看了对方,留瑕不觉得什么,但是沐蓉瑛从她那种淡泊的神情里,看见了情人的影子。一样的素净、一样的淡雅,沐蓉瑛感觉被刺伤了,为什么?一样是入宫做女官,情人死了,而留瑕却活得健康? “瑛大哥哥请往亭里坐,让人沏了龙井,请!”留瑕将手一让,两人一前一后往凉亭走去。 “哎呀!”留瑕轻呼,是一根树枝挽住了她的发簪,她往前一动,发簪就从髻里抽了出来,被树枝拉散的长发披落,又让东风挑起,留瑕回眸,那清冷如水的目光,从他脸上擦过,拿起还挂在树枝上的簪子,随意一盘,潇洒利落:“瑛大哥哥,失礼了。” 两人往亭里分宾主坐下,沐蓉瑛将一半的账目册子分给留瑕:“最上面的是总册,底下分成地产、份子跟银产三册,格格先看。” 留瑕听他称她格格,总觉得有些儿过意不去,可是她又不想让他喊名字,只得放了一放,顺着他的指点翻看起账册来。账目册子誊得十分干净,有多少地产、从前入的份子分了多少钱、银产添了多少、减了多少,全都一目了然,留瑕此时才知道父亲当年从科尔沁带了多少金银来,又在南方购置了多少地产,顺道还在沐家的锦厂、盐场入了股子,算一算,她每年的收入至少上万。 留瑕看完了账目,掩起账本,小声地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钱……” 沐蓉瑛冷峻的面容绽出一丝笑,又随即暗下去:“以格格现在的开支,这样的收入绰绰有余了。只是您往后在宫里用度大,听说宫中赏个传话的都要二十两银子,只怕不够。” “往后在宫里用度大?为什么要赏传话的?”留瑕错愕地看着沐蓉瑛。 沐蓉瑛也错愕地看了看留瑕,松了松领口,又沉思片刻才斟酌着说:“从前与曹楝亭大人闲聊时,谈到皇上若有幸旨,不是都要赏传话太监银两的吗?” 留瑕刹地羞红了脸,半晌才说:“我若是要做妃,就不会到现在还没嫁人了。” “哦……”沐蓉瑛也尴尬起来,昨日一见曹寅送留瑕回来,他就与曹寅打探了留瑕的概况,曹寅让他好生巴结着,说留瑕圣眷正隆,大约南巡之后就要做妃云云。他自己也想,毕竟妃子出来难,留瑕回家大概是康熙有意让她回来省亲,两下一对,便觉得留瑕做妃是跑不了的事,只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说法。 两人僵在当场,一个端着茶盏喝个没完,一个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沐蓉瑛才没话找话说:“南巡乘船……还习惯吗?” “御舟比官船大些,一路也没什么风浪,还习惯。”留瑕摆弄着桌上的账本,轻声说。心里惦记起康熙,嘴上不露,眉心微蹙,两人又东拉西扯了一堆闲话,沐蓉瑛才辞出来。 留瑕送了客,绕回禅房坐了片刻,用过午饭后,下了一场毛毛细雨之后,天晴初霁,留瑕便换了一件铁灰色对襟大袄,下系玄色褶裙,管家套好了车,她带着丫头,往南京郊外的雨花台去。 赶车的车夫是个只才十五六岁的孩子,是曹寅的家生子儿,送来伺候留瑕出门,十分伶俐,停了车,往里通报一声:“格格,地方到了。” 丫头拿了踏脚凳子出去,搀扶留瑕下车,却是在雨花台的山脚下,当中一座小巧的墓,砌得十分精心。前头栽着修竹数竿,三面环山,景致清幽,并不觉得恐怖,旁边还有一座亭子,供祭扫之人歇脚。 留瑕让丫头把带来的鲜花素果摆好,只见墓前的祭台石瓶上,早已插着两枝梅花,看来还很新鲜。丫头要把那两枝花拿掉,留瑕连忙制止:“把花儿放台前就好,这是人家的心意。” 丫头摆好了鲜花素果,自与车夫到旁边去烧纸钱,留瑕燃起线香,拜了三拜,在心头说:“纳兰妹妹,我看你来了……” 墓主正是纳兰洁,她死后,由大内赐了恩旨修墓,是曹寅、李煦两人经办,他们是康熙的奶兄弟,大约也猜得出来康熙托付的意思,因此整个墓修得干净敞亮。 “皇上也来江南了,他正在杭州,过几日就来,或许也会来看看你……”留瑕抿了抿嘴,看着坟上在春雨过后冒出短短的狗尾巴草,一岁一枯荣的草又得了新生,然而,明眸皓齿今何在?可曾转世?或是在南京的山岭间,化作春风秋雨,也似性德一般,干净来干净走,不染尘埃? “我晓得你是怨我的,怨我一次次劝你、催你、逼你,我自己不愿做的,却逼你去,我不求你原谅,可我心里有些话儿,只能对你说了……”留瑕将香插到炉中,往下看着纳兰洁的墓碑,她抚摸着那汉白玉刻下的名字,深深地一叹,“帮皇上求得你,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心中猜想,皇上是不愿我搅到宫里,葬送了这一点真心,就想从你找到我的影子……你或许怨他自私,扪心自问,我也自私,在宫里,我除了老太太跟皇上的疼爱之外一无所有,你与我平素不过心,为了我的前程,只得断送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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