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穿越·宫闱 > 红尘尽处 | 上页 下页


  留瑕淡淡一笑,满不在乎地摸着自己的手:“皇上喜欢谁那是他自己的事,翻牌子时候的好话不是我说、娘娘们打赏不是我拿,说句戏文上的话,就公子小姐花园月下相会,反正不是我去扮红娘。惠姐姐疑心什么,我清楚,没什么可说的,皇上不是天上牛郎星,我也不是喜鹊。来看洁姑娘不为巴结,只是都在江南住过,人不亲也有水土情分,尽点心意而已。惠姐姐不待见,不来就是,告辞了。”

  说完,气呼呼地一颔首就要离去,惠妃连忙又拉住,赔着笑说:“妹妹、妹妹……你别介呀!”

  “姐姐疑心我,我还留着做什么?”留瑕一跺脚,哼了一声,唬得惠妃做好做歹说了一车赔礼的话,才缓过脸色,嘟了嘴说:“姐姐你好糊涂,我和洁姑娘冤哪!平民百姓是男追女隔层山,但是皇上要谁,比掀帘子还容易。要洁姑娘有心跟您争宠,这会子早就是娘娘了,还用得着您今儿疑心我给皇上穿针引线?”

  惠妃仔细一思量,也觉得留瑕说得没错,虽说解开了自己与侄女之间的心结,但是听留瑕言下之意,康熙对洁很感兴趣,心头又更沉重了。一抬头看见只有二十一岁的留瑕,顿时觉得自惭形秽,她羡慕地看着留瑕没有皱纹的脸庞,感觉自己老得不成样子,心绪委顿,留瑕告辞,也不再挽留,默默地进了长春宫。

  留瑕回到乾清宫,康熙还没回来,只见粗使宫女正在抹地,从里擦到外,才能不留脚印,已经擦到了正殿门口。留瑕往里相了一眼,看见地上擦得光可鉴人,满意地点点头,踅到西偏殿脱了长背心,换了青莲色缎面翻珠羔领子的短坎肩,听见外头轻轻一递一声的击掌轻响,她才快步回到正殿。

  拂纸磨墨的事情早已有小宫女做好,留瑕站在东暖阁的门边,康熙一进门,小太监们帮着把大衣裳换掉,换上浅驼色的丝棉里府绸袍子,留瑕接过他带回来的折子,放到案头,跟今儿要议的折子分开放好。等康熙一出内寝,书案上笔墨齐全,他坐到书案边,容兰进上一碗热奶子,与留瑕一同福身就要退出。

  “留瑕,银耳送了吗?”康熙头也不抬,挑了支小楷,蘸蘸墨。

  “刚送去,瞧着长春宫人拿去小灶炖了。”留瑕低声说,康熙良久无言,留瑕又一福身往后退。

  “要你办这差使,委屈你了。”康熙突然发话,他的眼睛看着另一份奏折,毛笔不停在桌上折子的段落处写上“知道了”,嘴上淡淡地说,“你与她年纪相当,又是朕的亲戚,话由你说出来,比旁的人更适当些。朕也知道她不是个没主意的人,这事不好说,总之你尽力去办,办成了,朕有赏,办不成,朕知道你出过力,就取你这片心,决不怪罪的。”

  留瑕轻轻地应了一声,往外退去,跨出朱红的门槛,她回眸看了康熙一眼,恰巧康熙也抬起头看她,两人目光一碰,留瑕眸子里有道莫名的怜悯闪过,瞬间敛入低垂的眼睫下,迅速离去。

  康熙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一场大雪从初冬下到深冬还不见停息,康熙整个冬天的心绪都很差,主要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脏器衰老,今年又冷得邪乎,太皇太后从十一月就卧病在床,康熙、太后及诸太妃、宫妃昼夜守护,都不见好转。康熙把政务全部转到慈宁宫偏殿,以便随时奉侍太皇太后。

  为使太医院全神贯注地处理太皇太后的痼疾,康熙下令暂停太医院对妃主皇子的例行问诊,集中精神照顾太皇太后,就连康熙自己的例行请脉也都暂停。整个宫中都在关注太皇太后的病情,谁也没有觉察,在西北角的长春宫里,十九岁的纳兰洁得的是女儿痨。疏于调养、天气寒冷加上愁闷未解,她在一个温度乍降的雪夜里默默死去,像一朵开败的梅花,落进满地冰霜。

  隔天早上,乾清宫总管梁九功苦着脸来到慈宁东宫偏殿,一进门就打躬作揖:“留瑕格格,劳您驾,给皇上送碗茶吧?”

  留瑕是太皇太后的族人、康熙的随侍女官,自然随他移居慈宁宫,就在东宫偏殿暂住。殿里十分温暖,留瑕没有穿大衣裳,旁边散着一些刚改好、还没改的绣品,她手中捏着针,努力要从明黄荷包的里面抽出穿着金线的针。大约手上出了汗,针涩得穿不过去,就这么从荷包上那条龙的身子插出来。

  明黄荷包当然是皇帝御用的东西了,只是留瑕似乎做的不是很甘愿,嘴里还用蒙古话不知在嘟囔什么,听见梁九功这样说,她抬起头:“怎么了?”

  “皇上发脾气呢!以往都是去上书房请几位相爷来缓颊,这次连明珠大人的脸都扫了。”梁九功担忧中又带着畏惧,打躬作揖地说,“姑奶奶,求您去一忽儿吧!”

  留瑕只好放下东西,往康熙所在的东宫殿去。一到殿外,就看见几位大学士垂手站在廊下,霜打了的草似的,灰头土脸。

  她向他们欠身一福,挑帘进去东宫殿。东边的次间里一片寂静,一旁的墙上悬着幅已经裱好的澄心堂纸,上面用朱砂写着“飞柳庭柏珍”,“珍”字还缺一笔,这是九九消寒图,全句应是“飞柳庭柏珍重待春风”九字,每字九画,由皇帝每天写一笔,写完了这九个字,也就该是春回大地的时刻。

  康熙捧着头坐在炕上,低垂的脸看不见表情,留瑕站在帘边,她看见了炕上条桌放着一支掐丝芙蓉簪,就什么都明白了,是为了纳兰洁。

  留瑕闻到了自责的味道,于是转身离去。这是康熙自找的,他太习惯将女人收在自己羽翼下,对每个人都若即若离,让她们又爱又怕又离不开,把女人当做臣子来对待。然而,是有人不吃这套的,比如纳兰洁、比如留瑕自己。

  “站住。”康熙出声,他抬起头,声音里积聚着山雨愈来的气息,“谁让你来?谁让你走?连个请安都没有,你这女官越做越回去了!”

  留瑕没有辩解,只是跪下磕了个头、认错,康熙看出她的冷漠、不在乎,胸中升起一股悲凉。他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带着幽怨,他原以为留瑕会跟他一样难过,也许她会哭,那么,他就可以借着她的哭泣来抒发自己的情感,但是留瑕没有。她显得那样冷静,他狠狠地瞪着她,然而,寻不出任何错处来责骂,只是任她默默退出东宫殿,把满室的清冷孤寂留下。

  就这样,留瑕整天都没有再进殿,康熙也不去召她。下午,他走出东宫殿,去纳兰洁住的长春宫,他知道她的尸身已在早晨移回家中,他不能为她举行盛大的葬礼,甚至不能亲临祭奠,至少,去上一炷心香,以慰芳魂。

  惠妃不在,他径自来到纳兰洁住的小院。院门是开的,他直直地走了进去,里面的东西还是纳兰洁在世时的样子。这样秀气的少女闺阁,他只来过一次,那次是被她曼声清唱的纳兰公子词所吸引,那轻婉柔美的歌声、深切浓烈的意境让他想起康熙二十四年去世的近臣纳兰性德。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性德的堂妹,与她谈起性德,两人都觉得十分怀念,不由得大起知己之感。

  初遇纳兰洁时,她只有十八岁,整个人就像是用水掐出来的,灵秀明慧却又郁郁寡欢,才貌兼备,那样秀气的轮廓不属于满人,若不是裙下那双天足,分明就是个江南闺秀。

  康熙怦然心动,于是他常借机在纳兰洁教导三格格的时候去查三格格的功课,顺便和她说几句话。女孩子对这样的示好都是敏感的,她敏锐地锁住心扉,不再多说什么。

  康熙的手抚过纳兰洁来不及带走的被褥,紧握着纳兰洁的那根芙蓉簪,说不上心碎,是这样若有似无的心恋,留下觉得揪心、抽去又感到痛心。芙蓉簪是他赐的,纳兰洁从没戴过,临去之时交代把宫中所有赐下的物品全数奉回,她不愿意穿戴宫中的任何一样物品离开人间。

  “洁……你恨朕吗?”康熙轻轻地问,长长一叹,起身离开内寝。纳兰洁就像一层薄纱罩在他的心上,她一死,那层纱就散成不知去处的轻烟,无处可寻。

  走到另一头的次间,镶着螺钿的八仙桌上放着几碟康熙没见过的点心,还有一碗龙井。他将手指搭在茶碗上,早已凉了,空气中有残存的沉水香气,一旁熄灭了的火盆里,有烧过纸的痕迹,一片被烧焦了边缘的纸落在康熙脚边,依稀能辨认得出来,是“惘然”二字,那熟悉的行书……

  “留瑕……”康熙拾起那片纸,确实是“惘然”哪……他想起自己是怎样要求留瑕去说服纳兰洁入宫为妃,留瑕起先不愿意,他明着赏、暗着施压,逼着她做他的传信使者,留瑕几乎每隔两天就要来这里一次……带着他赐的东西、写的书信。

  明间的地上投入一个阴影,康熙抬头,那苍白的脸庞与冷漠的气息,似乎是在嘲笑他来此地的徘徊。留瑕冷冷地说:“皇上来了?”

  “这些东西,是你祭的?”康熙一摆手,指向那桌点心。

  留瑕点了点头,依然平静地说:“这是南京的点心,宫里不会做。”

  康熙默默地坐下,望着窗外的雪地发呆。留瑕看着空无一人的寝室,心中升起一种冷酷的悲哀,她是狠心的,没空去为纳兰洁难过,就算心绪不佳,也单单只是近似于“兔死狐悲”而已。

  留瑕其实不喜欢纳兰洁,也说不上讨厌,就是没有办法跟她交心。虽然都曾在南方住了十多年,也许,她们曾经在苏州的哪条河上擦身而过,也或许在江南四百八十寺的其中一座中见过,她在康熙的压力下也与纳兰洁多有往来,但是就是亲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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