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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上官嫃慢慢走近,躬身打开了一直箱子。一阵墨香从中溢出,仿佛是被地炕烘出来的,带着熏熏暖意。一箱子全是纸张画卷,上官嫃随意拾起一张,惊觉纸上分明是她的笔记。那字体玲珑儿充满稚气,是她多年前写的文章,只是在白纸黑字间,平添了几笔朱批。那一笔一画极有气势,朱红的颜色刺得她心口发疼。

  捏着宣旨的手无可抑制地抖了起来,她翻看了许多,每一张都是她写的文章,每一张上都有司马棣的朱批。她呼吸急促,慌乱无措地翻看箱子里的物什,除了她的文案,还有一卷卷不见天日的画像,从她幼年到及笄,从春到秋、从夏到冬,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尽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箱底,压着一摞叠好的书信,仿佛装载了多年的心事,郑重而诡异地窝在阴暗的角落。上官嫃用力咬住下唇,泪已经毫无预期地滚出眼眶,拆开一封封用红蜡封口的信,那纸上还飘着淡淡的龙诞香。信的开头皆是小环,落款只一个“棣”字,没有红印、没有日期,语气平常而温和,就如同一名寻常公子向心爱之人倾吐满心仰慕和思念。

  上官嫃重重抽了一口气,匍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曾令她耿耿于怀的往事,原来并非那样不看,剥开压抑和冷漠的外衣,原是那么鲜艳和灿烂,但还来不及展示,就已经腐坏。

  司马轶忽然揪起她拖到另一旁,将第二只箱子打开,满满都是衣物,朝服、常服、便服、亵衣,领口袖口的滚边,统统是她为他绣的花纹。她曾经那样爱他,把自己的所有的心思都绣进了那些繁复的花纹中,只期望他能偶尔看见、然后想起她来。原来他的心不比她弱半分,他将她绣过的所有衣物都记得这样牢,一件不差。上官嫃闭紧了双目推开司马轶,沿着墙壁渐渐滑倒,张开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从肺腑里传出摧人心肝的恸苦哀嚎。

  司马轶站起身,指着第三只箱子道:“这里面装着几捆焰火,还记得么?你十六岁生辰时,他送你的礼物,那些焰火真是美艳惊人。”

  她记得,那些如流泉、瀑布般落下的焰火,像她发上的流苏,又似鸟笼,铺天盖地将她网住。她记得他唇边微笑的弧度,那样弥足珍贵,她当时却不懂珍惜。

  司马轶从未见过她这样呕心抽肠的悲伤,那声声哀嚎仿佛尖锐的针,直直刺入他骨髓里去。他的所有理智都还沉默着,狂烈的嫉妒和任性在胸中作祟,带着几分嘲意道:“朕猜想,宪帝或许会喜欢这座牌坊,你说呢?”

  上官嫃耳边呐彻无尽的嗡声,头晕目眩伏在地上抽泣,好似看见那些从九天而落的璀璨烟火,和烟火映照下那张姹紫嫣红的面庞。“皇帝哥哥……”她昏厥之前,口里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念着这四个字。

  司马轶渐渐跪在她身旁,将她抱起来,笑了几声,又将脸埋在她怀里哭泣。“我没办法……没办法放手……”

  这年的春天似乎姗姗来迟,早该抽芽的时节才刚刚融了雪。章阳宫内外乱作一团,台阶长廊都被踩上了纷乱的脚印。元珊在殿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这这见着丽璇的身影,忙唤了她过来问:“这几天究竟发生什么事?怎么好端端会丢?”

  丽璇诺诺答:“太后娘娘这阵子日日以泪洗面,奴婢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亦不敢开口问。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了,或许是昨儿半夜走的。”

  “以泪洗面,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元珊急得直跺脚,“真是笨丫头,我就不该把娘娘交给你!”

  丽璇委屈地耷拉着脑袋,“这附近都找遍了,娘娘一个人会去哪儿呢?”

  一直静静不发一言的司马轶忽然从座上走下来,匆匆道:“我大概知道她在何处。”元珊忙唤了几人一道跟上去。

  偌大的冰窖宛如冰天雪地,但凡进来的人无不搓手呵气。放眼望去,冰窖中央横着那口冰棺宛如水晶般透明,冰棺旁边侧躺着一道翠绿的身影。元珊倒吸一口气:“果然在这!”

  司马轶急促赶过去,不由分说去抱她,只是板过她身子的一刹那不由被吓呆了,那惨白的面容上满是血迹,地上还留了一大滩,都被凝冻了。他摸了摸她的脸,捏了捏她的手,冷冰冰的、好在还没有僵硬。

  几名宫婢望见这场面不由失色惊呼。元珊亦吓得花容失色,忙道:“快传太医、传太医去德阳宫!”

  司马轶果断地打横抱起来,飞快冲出了冰窖,一径上了辇车将她搂在怀里,冰寒之气从他胸前慢慢涔进体内,渐渐地,他觉得极冷,止不住发颤。

  元珊在辇车一角默默望着,心似乎拐着弯在痛,令她分不清究竟为何而心痛。上官嫃这样奄奄一息,终究令她壮起胆子冲司马轶斥道:“你太狠了,为了留住她,不借伤害她!当初我就该阻止你立那个牌坊,她在这宫里已经受够了,我也是!”

  司马轶只觉得喉口抽得极紧,生来第一回觉得如此恐惧,因为他突然发觉,如若让她死在自己怀里,也比放她离开更令他安心。爱一个人,竟会这样丧心病狂么……

  龙床上,上官嫃白玉般的面庞无半分血色,反倒被周遭金灿灿的明黄映得无半点生机。元珊目不转睛卡么在看着她,时不时捂一捂她冰冷的手。

  黄绫帷帐外,几名太医窃窃私语,相互商讨了一阵,才躬身回禀:“回皇上,太后并非单纯的肺燥体虚,而是肾虚肝弱血生机,医术上管这病症叫风寒血症。”

  “风寒血症?”司马轶松了口气,“所以才频频出鼻血么?为何迟迟不见好?”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纷纷跪下了。为首的太医叩头道:“臣等无能,风寒血症乃绝症,无治愈可能。”

  帷帐内外,元珊与司马轶同时呆住了。

  太医垂首继续说:“此等绝症极为罕见,唯有以微量砒霜入药,可延缓病情,但仍然难以治愈。”

  司马轶脸色麻木,声音冰冷道:“胡说什么?砒霜乃剧毒,怎可入药?”

  太医道:“微量砒霜毒不至死,反而有药效,但长此以往,体内定会积毒。不过除此以外,无其他办法。”

  “也就是说,她无药可救?”司马轶正襟危坐,眉目平和似乎没什么不妥,但唇间吐出的一字一句都令人莫名感到惊骇。太医颔首默认,寝殿内一片寂静。司马轶觉得喉管中有股腥味涌上来,想生生忍住,但终究是忍不住的,呛得咳出一大口血来。宫婢恐慌了,太医忙上前把脉,殿内众人都乱了手脚,元珊从帷帐内冲了出来,瞪着司马轶胸襟前,蟠龙纹样已被血色浸透,惊恐问:“怎么回事?皇上怎么了?”

  “伤心急痛过甚,气血上涌。”太医匆匆道,“臣立即去开一剂药,没有大碍。”

  元珊扶着失魂落魄的司马轶,一面替他擦拭唇角的血迹,一面焦急唤道:“皇上、皇上,保重龙体啊!”

  司马轶气息仍旧很稳,缓缓问:“太后的血症是如何患上的?”

  太医答:“若知晓原因,便不会难以治愈了。此等疑难杂症自古以来就无人能瓣。快则几月丧命,慢则几年。”

  隔着厚厚的帏帐,上官嫃仅用一只右耳也将一切听得清楚分明。血症,风寒血症,无药可救。她忽然下了床,婷婷袅袅婚走出去,面对众人的惊异目光,她微微一笑:“摆驾回宫。”

  司马轶望着她,想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可只能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遥远,一点点消失。她方才在嘲笑他,以自己的性命来嘲笑他,令他无地自容。司马轶渐渐垂下头,道:“都退下。”

  所有太医、宫人纷纷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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