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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小小阉宦,读书意欲何为?莫不是想蠹政害物?”

  “前代内臣,恃恩恣横,我等还道国朝引以为戒,不会有如此祸事,但你这小黄门今日已敢攻击士子,将来涉政殃民也可想而知了。”

  “汉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其亡国之祸,皆始于宦官。我朝太宗皇帝有明训,不许宦官预政事。贡举选材擢用,亦是政事一种,而你公然非议应届举子,已是干政,为防微杜渐,现将你就地诛杀亦不为过!”

  他们相继迫近,步步紧逼。我不觉引马退后,面对如潮的斥责声,我头晕耳鸣,脸颊灼热,难以抑止的羞耻感与身上的冷汗一样,一层层自内渗了出来。

  忽然,有人在我身后不远处扬声喝道:“邓都知,把这些犯上作乱的家伙统统抓起来!”

  那是公主的声音。我惊讶回首,发现她已从车中下来,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没有侍女羽扇遮挡,只戴着个帏帽蔽住了面容。

  跟着她过来的邓保吉领命,引臂一挥,守候于不远处的皇城司侍卫立即跃马赶来。数十骑兵过处烟尘滚滚,马嘶犬吠,行人惊呼,一阵短暂的喧嚣之后,率众闹事的十来名举子已被押跪在地上。

  刘几等人不服,跪着拼命挣扎,忿忿道:“我们只是想向考官讨个说法,怎能说是犯上作乱?”

  公主一指我,道:“你们冒犯了他就是冒犯了我,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我爹爹,冒犯了我爹爹就是犯上作乱!”

  刘几一愣,问:“你是谁?”

  这时邓保吉从旁解释:“这是福康公主。”

  欧阳修听见,立即下马过来施礼,周遭百姓听了也陆续下拜,闹事的举子大多缄默不语,只有刘几还在含怒质问:“今上礼眷文士,从不滥加刑罚,而今公主为私怨泄愤,如此折辱我等,既有违君父教诲,更有悖君子仁恕之道!”

  公主笑道:“我不是君子,是女子,就是你们圣人说,和你们一样很难养的女子。”

  刘几还欲争辩,公主杏目一瞪,先就压制道:“再说废话,我立即让他们把你押到大理寺问罪!”

  刘几怒而低首,再不说话。

  我见状欲出言劝解,但刚开口,就被公主止住:“你呀,什么都别说了……刚才还费那么大力气跟他们讲道理,没用吧?还不如我以直报怨、以暴制暴来得干净利落……这些人,书越读得多就越刁钻,若你的道理讲得通,他们也不会去围攻欧阳内翰了……”

  她的话还未说完,却闻马蹄声又起,我们放眼看去,见是一匹适才未系牢的马突然发力狂奔,跑得极猛,一脚踩死了一只卧于街道上的黄狗。

  欧阳修见了,若有所思,随即上前朝公主一揖,道:“请公主允许臣对众举子说几句话。”

  公主颔首答应,欧阳修遂转朝众举子,手指那条适才被逃跑的马踩死的狗,道:“刚才的情景,各位贤俊应该都已看见。各位既有心借贡举出仕,将来便很可能会入馆阁修书治史。修但请各位试书此事,一言以概之。若贤俊用语比修的说法言简意赅、通顺直切,修明日便辞去翰苑之职,自请外放,再不预文教之事。”

  众举子左右相顾,略有喜色。沉吟片刻,一人先开口回应:“有黄犬卧于道,马惊,奔逸而来,蹄而死之。”

  欧阳修不动声色,很快另一人又给出第二种说法:“有犬卧于通衢,逸马蹄而杀之。”

  欧阳修仍不语,转顾其余人,于是又有人说:“有马逸于街衢,卧犬遭之而毙。”

  欧阳修浅笑道:“若这样修史,万卷难尽一朝之事。”

  刘几闻言,扬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赤骝逸,逾通衢,卧犬殂。”

  此言甫出,便有人嗤笑出声,循声望去,见是刚才那位青衫士人。

  刘几怒道:“我这话很可笑么?”

  青衫士人含笑欠身:“哪里。我只是乍闻太学体佳句,喜不自禁,不慎形之于色罢了。”

  刘几“哼”了一声,道:“想必兄台另有佳句,在下洗耳恭听。”

  青衫士人道:“欧阳内翰早已胸有成竹,我自不敢班门弄斧,还是请内翰指教罢。”

  欧阳修再问周围士人可还另有说法,而那些人大概见刘几都已说过了,便不再多言,都道请内翰指教。

  于是,欧阳修徐徐说出了自己的答案:“逸马杀犬于道。”

  六字言简意赅,颇类太史公笔法。在一瞬的静默后,公主先开口道好,围观的人群中也逐渐响起一片抚掌喝彩之声。

  欧阳修再转朝刘几,和言道:“出仕入朝,无论任馆职还是做言官,无论修史还是写章疏,都应谨记‘文从字顺’四字,行文须简而有法、流畅自然,既不要浮靡雕琢,也不应怪僻晦涩。质朴晓畅,方能准确达意,让人易于理解。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最重要的是,要言之有物,言之有道。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道理说清楚了,不须着意雕刻,便自有文采辉光。”

  刘几默然,似有所动,垂目沉吟,也不再争论。其余举子亦如是,都怔怔地,似乎还在想欧阳修所说的一席话。

  欧阳修又代举子向公主求情,请公主放了他们,公主虽不悦,却还是依言命皇城司侍卫放人。

  待闹事举子相继退去后,公主问欧阳修:“他们如此冒犯你,怎能不稍加惩戒?”

  欧阳修道:“治民以刑罚,虽能使民知有畏,但其心无所感化,于君国无益,不若晓之以理,齐之以礼,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

  公主道:“虽如此,但此番内翰得罪的举子太多,未必个个都能受内翰感化,只怕还会有人伺机生事。我还是拨一些侍卫护送你回家罢。”

  欧阳修施礼拜谢,公主微笑道:“内翰无须多礼。若真要谢我,以后就少写些诗文罢。”

  见欧阳修不解,我遂于一旁含笑解释今上要公主背诵他大作之事,欧阳修顿悟,不由解颐,向公主欠身道歉。

  公主连连摆手,笑道:“我是说笑的。朝中这么多大臣,我最爱看的还是内翰你的诗词文章。”

  待送走欧阳修,公主上车后,我忽又想起那位青衫士人,立马四顾,见他展袖阔步,已走至数丈之外,忙策马追去。待驰至他身边,我下马,拱手道:“秀才妙论,在下深感佩服。秀才尊讳,可否告之在下?”

  那士人微笑还礼,道:“学生眉山苏轼。”

  我亦告诉了他我的姓名,再道:“我尚有一事,想请教苏秀才:适才你所说李义山拜谒白乐天之事,出处为何?”

  苏轼大笑,大袖一挥:“何须出处!”

  原来果真是他杜撰的。我未免一笑。

  “千百士子在侧,竟只有你一人质疑,足见先生高才。”他笑道,又稍作解释,“论事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所用,何况亦真亦假的典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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