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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殷孝看看裴远与那一石劣粮,再瞥一眼张圈,放手,却是冷哼:“你们就这么将赈粮抢来,愈发说不清了。”

  张圈得脱,吊着脱臼手臂,正痛得龇牙咧嘴,冷不防听见这句,气得柳眉倒立,嘶声怒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们在这赈粮里掺杂蒙人了?又没什么好处得!”

  “不是这个说法。”裴远站起身来,颇无奈地长叹。张圈心思直白,但他却知道,殷孝真可谓是一语中的。无论是谁在赈粮中掺杂作假,如今赈粮被劫,那人都大可以甩手不认了。“我即刻回州府去查,神都来的赈粮,不止这二千石。”他边说,边牵马要走。

  “如今已是打草惊蛇了。”殷孝拦住他,“往最好处想,他们也早做好了手脚。你即便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要往最坏了想,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裴远一拽缰绳,神色瞬间复杂,静默半晌,低声道:“我得回去。”

  闻言,殷孝眸光微动,便即摆手道:“你去吧。别的交给我。”

  裴远微笑,于马背上向殷孝拱手一揖,再不多言,策马扬鞭而去。

  上元佳节隆至,皇帝于玄武门大宴群臣,各式宫灯结彩,将偌大帝阙辉映灿烂,远望之,如有祥云流光,金碧辉煌。

  御侧东宫席案前,吴王世子李飏正与太子李晗摆局对弈,墨鸾随立在世子身旁,看着那孩子开心笑颜,亦不禁微笑。

  自那日拜谒东宫后,太后借着墨鸾手伤大发责难,再不允墨鸾与阿宝靠近东宫半步。阿宝虽然贪玩,但并不是骄纵蛮横的孩子,见墨鸾手伤得厉害,便也乖乖的,一声不吭,每日跟在墨鸾前后,还小心翼翼叮嘱她上药休养。但孩子眼底深埋的渴望,却是如此滚烫,比掌心灼伤更令墨鸾心疼。他才不过五岁,却已不得不学会在大人的世界里勉强和掩藏自己。

  “我以为,太后不该如此苛责世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呢。”再三犹豫,墨鸾终于还是去见了太后,她望着太后那双深玄无底的眼睛,“兄长疼爱幼弟,想要去看望,既是常情,也是伦理。太后如今不允世子去,便不怕疏离了手足之情么。”她说得轻声,却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

  太后笑道:“究竟是阿宝想去看弟弟,还是你想入东宫?”那笑容分明和煦,却如斯尖刻。

  墨鸾只觉面上一涨,不禁羞愤难当,“太后这又是何必。皇太后殿下想要儿如何,不想要儿如何,也不过只是一道旨意。”她垂下眼去。

  太后讶异挑眉,“你有些时日没这么同我说话了。”她缓声道,“我本还以为你这性子是沉敛了的。”

  墨鸾只是咬唇不应。

  分明颔首乖顺,却是如斯倔犟的模样,太后静看她半晌,轻叹出声来,“上元那日,宅家要设宴,你领着阿宝去玩会儿吧。仔细些,别又弄出什么伤病回来。”

  一言之下,竟是应允。墨鸾怔忡良久,待下得殿去,却见阿宝小小的身影躲在回廊拐角处,正偷偷探脑望她,一时,百感交集。

  “阿宝,这一局你怕是不能赢了。”

  思绪方略略飘远,忽然听见一个温厚男声的笑语,是太子李晗。墨鸾忙敛回神来,只见阿宝嘟嘴鼓着腮,小小的眉毛,也学个大人模样皱起,盯着面前的棋盘不发一语。那黑白纵横场上,两条大龙绞缠,黑龙势盛,大有将白龙围困之势。

  墨鸾静观须臾,回身从侍婢手中取过一块石蜜饼,柔声笑道:“请殿下稍歇,用块点心吧。”她将糕饼呈于李晗,又取一块给阿宝,趁着李晗吃饼,却用宫装宽袖遮掩,冲阿宝做手势。

  阿宝聪敏伶俐,一瞧便懂,蜜饼还咬在嘴里,便已急不可耐。

  李晗本还悠闲,瞧见他落此一子,不禁惊奇出声。棋局上瞬息此消彼长,阿宝一枚白子,竟将一路本不起眼的棋脉盘活,犹如斜插腹地之利剑,防不胜防之下,竟是措手不及。他不由得抬眼,仔细打量那向自己献饼的女子。她却已站到阿宝另一侧去,正照料阿宝用茶,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视线锋芒。李晗意兴大起,顿觉有趣,正待要出言发问,不料,却有侍人呈来一觞酒,说是吴王殿下敬上的。李晗抬头望去,果然见吴王李宏立在不远处,周遭热闹非凡,唯独吴王殿下像个遗世独立的谪仙,冷清一人。三郎总是这样,每逢盛筵,要么推托逃过,要么拣个角落独处,也不知究竟是真已得了道骨仙风,还是什么别的。李晗摇头莞尔,取了这一觞酒,起身向李宏踱去,“三郎,你再这样下去,可真要羽化登仙了。”他如是说着,便要拉李宏。

  “大哥!”李宏忙反拽住他,“先且留步,待我长话短说。”

  李晗摆手止住他,“上元佳筵,只有亲友之论,不谈国事。”

  “那便只论亲友。”李宏不顾阻拦,兀自接道,“四郎若有万一,大哥管是不管?”

  一言掷地,两相皆有些沉闷。许久,李晗才缓道:“之前那些不是已不追究了么。他近日安于王府,终日陪伴四弟妹,又出了什么事了。”

  李宏扫一眼四下,见上首太后正饶有兴致地与皇帝、王后一齐观赏舞乐,这才问道:“大哥觉得四郎是不是个胡作非为之人?”说时,他仍是压低了嗓音,蹙眉似有忧愁。

  李晗不禁奇怪,“这是怎么问?四郎虽然有些莽撞好胜,但大事总不糊涂。”

  李宏叹道:“但我却听见些风言风语,说四郎督办的赈粮,出了些纰漏。”

  李晗闻言一震,惊道:“什么事情?”

  李宏眸光闪烁,隐隐显出些难色来,苦笑,“若是四郎真惹上什么祸事,恐怕还要仰仗大哥多替他担待美言。”

  李晗执着酒觞微怔,半晌浅笑,“阿哥知道你为难。”他轻拍李宏肩膀,宽慰道,“你也宽心些吧,皇祖母虽然将阿宝留在庆慈殿,但总不至于亏待一个孩子。何况,到底是血浓于水。”

  “大哥!”李宏心口一烫,情不自禁一把握住兄长的手,静了好一会儿,忽然问道,“阿斗胆不敬,难道大哥真是要学父皇么。”他问得极轻,几乎细若不闻。

  李晗微微一颤,沉寂片刻,缓缓将手抽回,“三郎,”他看着李宏的眼睛,温和笑道,“我自知不是什么德贤出众之人,凡事必谨小慎微,唯一可以不掩骄傲的,只是咱们弟兄几人亲如手足同心同德。我这么信,也一定这么做。”

  李宏回望他良久,不禁眼眶发潮,“阿兄今日所言,小弟铭感在心了。”他双手举起酒觞,郑重敬拜,而后一饮而尽。

  李晗笑叹,一面将他往席上拽,一面道:“你还不来看看你的好阿宝,得了高人指点,已连胜我两局了,如今这一局又是险象环生。皇祖母寻来的这一位贵主,当真是个妙人,我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下得如此好棋。她不过是偶尔从旁指点阿宝,却每次都能恰到好处,只叫阿宝胜我一子,旁人看下去,还都道是我谦让了阿宝,既哄得阿宝开心,又不叫我难堪。”

  “她兄长棋术高明,堪称国手,她自然学得妙法,也不足怪。”李宏笑道。

  李晗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李宏,道:“三郎,我看皇祖母是有心成全你的好事。这样的女子,又能诚心待阿宝好,倒也真是一桩良缘。弟妹仙逝也有这些年了,你不如放下吧,何苦为难自己。”

  他方有此言,李宏足下顿时一滞,眸色瞬间沉郁,明灭不知所思,“大哥,我还有事,先暂别一步。”他避开李晗目光,再不给挽留之机,抽身便走。

  李晗眼看着,心知不可强留,回首又瞧见席畔女子与阿宝巧笑和乐,唯有惆怅叹惋。

  那月下斑驳疏影,在宫灯花火的金红光晕中愈发朦胧摇曳。

  李宏席地倚于花树荫下,静看着千树灯火簇拥下高高的灯轮,一坛陈酿,两只酒觞,自斟,对饮,无言胜却千言。

  他不喜欢这种筵席。愈是热闹欢庆,愈显冷落清戚,谁能知那一张张笑靥之下,觥筹委蛇之后,又是怎样光景。从前还有阿俏陪他,如今谁也没有,他身边是空的。

  他温柔聪慧的阿俏,早已飞作天上仙,纵有再多牵挂不舍,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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