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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宝锦笑得温柔,眼中却是与之不符的沉稳光芒,“我要见你们的主事。”

  “痴心妄想。”

  “那凭着这个呢?”

  宝锦从衣襟深处解下一道彩绦小玺,从灯摊上蘸了一点朱砂,不由分说地印在她的衣袖上。

  借着华灯的盛光,南唐女子那轻软罗袖上,赫然竟是“千秋宝锦”四字,古色古香的小篆,沾染了朱砂污红,鲜红淋漓,夺目生辉。

  “这莫非是……前朝的印玺?”

  那女子手腕一颤,朱砂的碎屑,竟染上了宝锦的宽袖。

  “正是,你们唐王手中的,样式也应与之相似。”

  宝锦微微一笑,却随即面色冷肃,“印章的主人,够不够资格与你家主事一会呢……”

  那南唐女子面色大变,颤声道:“难道皇家还有后裔留存吗?”

  皇帝待人潮过桥,却再也寻不见宝锦的身影。他心焦之下,命随后跟来的侍卫一起沿岸边寻找。

  自古灯市就是最易走失走散的,更有一等黑心歹意的,专门掳掠良家女子,卖入烟花之地,皇帝长处民间,细想之下,越发不安。

  几人在岸边搜索一阵,仍是不见人影,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了,皇帝心中大怒,正要让人持令去调集京兆尹的人手,却听一个侍卫指着桥上,惊喜交加地道:“皇上请看!”

  只见明月如霜,清波潋滟,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桥边阴影里,正在踯躅翘首的,不正是那纤弱清丽的佳人吗?

  他疾步而上,直至跟前,怒道:“你到哪里去了?”

  宝锦不安地绞弄着手中的衣袖,上面嫣红一片,触目惊心。皇帝以为是血,拉近一看,才发现是朱砂污痕,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愠道:“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少女咬唇不答,仿佛在走散中受了些惊吓,身子有些微颤。皇帝满心怒火都被冰熄殆尽,于是温言安慰道:“你该拉紧我的手,这么一放,可惹出多少麻烦。”

  宝锦沉默不语,半晌,才声如蚊蚋地回道:“不曾想京城如此拥挤……”

  皇帝大笑,喘息着说:“朕也没有料到——我久居江州,那里的上元灯会也不过是一条街市,哪有如此摩肩接踵之势!”

  少女闻言一笑,眼波盈盈,映着灯火明艳,越发美不胜收。皇帝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涌起一重前所未有的柔情,将她揽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温热的,带着阳刚男子气息的,如同烈日松香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宝锦闭上眼,心中突然一痛。

  此时桥下烟火如簇,火树银花一般飞上天际,年节最后的狂欢绚丽,在这一刻达到极致,火光映着这紧紧相依的一对身影,仿佛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这一刻,天涯明月共此时,所有的阴霾怨恨,好似都淡褪消散,不复再见。

  宝锦捏紧了袖间的朱砂残迹,笑容姣美恬静。

  南唐那方,终于也入我彀中了!

  正月十六的花灯丝毫不减辉煌,民间有谚云: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仍有笑语从窗外传来,翠色楼的小阁之中,所有人却是正襟危坐,寂静一片。

  “唐王如今也改了称呼,一律称作国主了吗?”宝锦放下茶杯淡淡地说道。

  她端详着掌心的纹路,聚精会神地好似在参悟命数的玄机。

  对面的中年文士儒雅从容,在她这种漫不经心的调侃前,却有些愠怒了。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殿下好似对我主有所成见。”

  宝锦曼然轻笑,终于抬头道:“先生素有白衣卿相的美名,我朝与唐王之间的羁绊,桩桩件件,你总该心如明镜吧?”

  那中年文士闻言一愣,随即皱眉道:“唐王因时势所趋,对朝廷多有怠慢,还请殿下能捐弃前嫌,你我两家通力合作,才能给伪帝以致命一击!”

  宝锦仍是慢条斯理地玩弄着手中的越窑瓷杯,笑意加深,却带了几分讥诮,“先生真是好口才,一句多有怠慢,便要一笔带过。”

  她抬眼望着窗纱,仿佛要透过这薄薄一层,看透这天地间的虚空浩渺。

  “父皇在位时,你家唐王就以世家大族之身,擅自割据江南。他以扣押漕运为胁,硬是让朝廷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她声音淡淡,却带着扣人心弦的力量,“我姐姐掌权时,你们越发野心勃勃,居然上表讨要王爵,被严词拒绝后,竟然陈兵江上,形同谋反。”

  中年文士听她语意尖锐,也不做声,只是起身长揖及地,“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也罢,不说旧事,我们只论眼前。”

  宝锦微微一笑,手中小玺朝半空中抛去,复又轻巧接住,彩色丝绦在灯下幽然发亮。

  “如今箭在弦上,已是千钧之险,朝中本就有南伐的建议,你们居然还玩什么行刺,倒是让他们遂心称意了!”

  那文士听着这讥讽声调,默然无语,一旁那行刺的女子却再也忍耐不住,杏眼圆睁,咬牙不甘道:“要是我那一剑正中皇帝心口……”

  “那么,南唐将被夷为平地。”宝锦毫不客气地答道。

  那女子受这一噎,不由得脸色发白,却仍是强撑着怒道:“朝廷未必有这实力……况且,我们得道多助,也有些朋友帮忙。”

  下一刻,清脆有如银铃的笑声突兀响起,那女子越发愤怒,冷冷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们有眼无珠。”宝锦断然道。

  宝锦看也不看这两人怒极而白的面色,轻声笑道:“你们以为,和你们合作的,真是我元氏的遗臣吗?”

  “什么?”

  “你们成了皇后的道具,还沾沾自喜,真是不知死活!”

  那女子悚然而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文士身为唐王的亲信谋臣,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沉重地叹息一声,起身后,居然又是深深一揖,“请殿下有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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