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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我忽然发觉他这不只是单纯地在为了我而发泄怒火,就某种程度而言,他其实是在借着爱新觉罗家的这三个女儿发泄对努尔哈赤以及建州的强烈不满和愤慨!一如……当年被圈禁于费阿拉城梅园之内,这在他心中必然留下深刻阴影,成为伴随他终身最隐晦的伤痛和耻辱!

  他不过是伺机寻了这个古怪的理由得以发泄私愤罢了!

  弓箭从额实泰的额头撤开,忽然箭头一转,竟是“嗖”的一下朝昏迷中的娥恩哲射去。当时我离娥恩哲很近,事发突然,我连想都没想清楚,就任由动作先行于大脑一步,转身抢扑在娥恩哲的背上。

  “啊!”我低低地喊了一声,疼得龇牙咧嘴,嗷嗷直叫。

  “东哥——”身后的布占泰激动地大叫一声,哗地扔掉弓箭,飞步向我奔来,“东哥!为何如此冲动,要替这贱人挡箭?方才有多危险,你可知道?真真吓死我了!”

  有多危险我是不清楚,然而我却清楚方才那支苍头箭已然射中了我的肩胛骨,伤处此刻正一阵一阵的隐隐抽痛。我也只剩下张着嘴吸气的份儿,根本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了。

  布占泰的那记左弓苍头箭,硬生生地撞裂了我的肩胛骨。大夫给开了药方,虽不至于大热天的要上夹板,却一再叮嘱不可乱动,以免骨头难以长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正好以此为借口,将婚礼一压再压,最后日期只得拖延至九月末。

  然而九月初,便听说娥恩哲因不堪丈夫羞辱,居然从乌拉城里逃跑了,布占泰因此大发雷霆,将额实泰和穆库什关进了牢里。

  局势开始紧张起来,整个乌拉城弥漫出一种压抑的气氛。九月中,布尔杭古忽然到了,我不清楚他们这些男人搅在一起到底商议了些什么计策,只是清楚地知道乌拉的太平日子过不长了。如果我被许嫁乌拉是个引子,那么娥恩哲受了鸣镝之辱后逃回建州,将成为努尔哈赤攻打乌拉的导火索。

  于是,我躲在房里每天数着日子开始倒计时……

  万历四十年九月二十二,努尔哈赤亲率三万大军,借口布占泰屡背盟约和以鸣镝射侄女娥恩哲,急速向乌拉进兵。七天后大军抵达乌拉境内,沿着乌拉河而下,直逼乌拉城,隔河列阵。

  布尔杭古原想回叶赫搬救兵,可是没等他走成,建州大军已然压境,乌拉城内慌成一团。布占泰占据有利地形,安养兵力,欲借疲劳战来拖垮建州兵卒,然而未出三日,建州改变战术,竟突袭攻占了乌拉城周围各个小城,又将沿河六城的房屋、谷物、粮草尽数放火焚毁。

  乌拉城自此被彻底孤立。

  布占泰心急如焚,连日来的不眠不休,已将他弄得形容憔悴,疲惫不堪。

  “东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我跟前,悲凉地望着我,“我该怎么办?”

  很突兀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大,答案也太重,我无语,只是将手放在膝盖上默默地垂下头。

  寂静的房间内,我坐着,他站着,两人彼此间都不说话。

  “东哥!”他忽然颤声喊我,“可否让我抱抱你?”

  我茫然抬头,他表情悲恸,眼底闪烁着无奈的光芒,于是我那颗早已麻木的心沉了沉,不怒反笑:“怎么办……爷早有定夺,何必再来问我?”

  “东哥……”

  “我累了,想歇会儿。爷若有召唤,东哥也好打起精神来……”

  “东哥!”他忽然冲过来,单膝跪地,强劲有力的臂膀牢牢地搂住了我,我挣了挣,无奈下也只得任他抱了,“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似乎这声“对不起”已然有很多很多人跟我一再地提起,可是他们到底哪里对不起我了?为何明知会“对不起”我,却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伤害我?

  我是真的累了……心太累!已然承载不起太重的东西!

  翌日,布占泰派遣部将英巴海乘船至对岸建州军营,请求和解。努尔哈赤未予理睬,竟将英巴海轰了出来。之后连续三日,乌拉派了三次使者求和,均被拒。

  第四日,布占泰出现在我房门口,身后跟了一队穿着全副铠甲的侍卫。满屋子的丫鬟被吓得噤若寒蝉,我平静地将怀里逗弄玩耍的一只小猫赶了下去,掸了掸长袍光滑而又冰冷的绸缎面料,仰头对布占泰一笑,“这便要去了么?好!”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讥诮地问道,“爷希望东哥如何妆容呢?是惨不忍睹,还是凄楚可怜?”

  布占泰绷紧了面皮,一声不吭。

  我哈哈大笑,笑声里鼻子微微一酸,我刻意忽视这份悲痛,大咧咧地朗声说:“那好……就这么着,咱们走吧!”

  布占泰转身疾走,脚步快得出奇。他带来的那队侍卫里有个叫拉布泰的人跨了出来,躬身向我打千:“格格……得罪了!”说罢,右手轻轻一挥,身后有人拿了条拇指粗的绳索出来,利落地将我双手反绑于身后。

  我疼得咧嘴吸气。拉布泰斥道:“笨蛋,动作轻点!”那人吓得手一哆嗦,反将绳结抽得愈发紧了。

  跟着他们一路绕出城,然后乘了一叶扁舟,船身不大,总共能装个七八个人的样子,除了我和艄公以外,布占泰只带了喀尔玛、拉布泰等六名亲随。

  哗哗的水流声自船侧湍急而过,我忽然冒出个傻念头,如果就此一头栽下河去,不知道那滋味又是如何?应该不会太难受吧……

  倾了倾身子,我望着浑浊的河水痴痴发怔。

  “爷,快到了!”拉布泰小声提醒。

  “嗯。”布占泰点头。然后拉布泰稍一示意,立即有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拉起了我,将两柄明晃晃的钢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小心些,可别当真伤了她……”布占泰有些犹豫,但眼神始终躲躲闪闪地不敢正视我。

  “奴才们自有分寸,爷放心!”

  “什么人——”冷不防河对岸传来一声厉喝,十多名小兵手持长枪,沿着河堤奔走。

  拉布泰急忙朗声说道:“海西乌拉部首领贝勒求见建州淑勒贝勒!”

  这句话刚说完,那头已有人朗声大笑:“是布占泰那老小子来了?我来瞧瞧可真……”这声音耳熟得让人热泪盈眶,我扭头看去,只见一名身穿黑色甲胄的大将骑马奔至岸边,虽然隔得远了些,却仍可从体型上清楚地辨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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