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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不由得轻轻哼起《鸿鲁嘎》的调子,多吉听得呵呵直笑,胤禵奇道:“这不是《鸿鲁嘎》?你这几年果然是在草原上的?”

  “十四爷也知道这调子?”

  “去过草原的人,谁没听过《鸿鲁嘎》?”胤禵轻轻点头,勒住马缰。

  “十四爷,听说喀尔喀蒙古的策凌也派兵支持叛军,现在如何?”既然都说起《鸿鲁嘎》,我很想问问,害得我们这么狼狈的策凌,现在是否还那么嚣张?

  “你知道策凌?他是十三哥的外家亲戚。”胤禵继续望着远处,慢慢地说,“去年累你受伤那一战之后不久,他想撤出在西藏剩下的骑兵,和阿拉布坦发生了龌龊,两千骑兵犯险独自出藏,被我往勘察大军正好追上,死伤过半,剩下的也都被俘虏了。春节的时候,他派人向朝廷上了请罪书,求皇上不要撤除他一族沿袭的大扎萨克,愿把去年的进贡按三倍送上,还要把他喀尔喀蒙古据说最出色的郡主,叫做阿依朵的送往我朝嫁给宗室,算是和亲。”

  胤禵说完,随意摆弄着缰绳转过头来看我:“你肯问我话,我很欣慰……你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一转眼就愁眉苦脸的?”

  “和亲?跟谁和亲?”

  “你认识这个阿依朵?去过喀尔喀蒙古?”胤禵一副好笑的样子,“听说京里头裕亲王,老保泰正好要续弦……”

  “老……裕亲王?多大年纪?”

  “……嗯,算着,也该望五十了吧……啧啧,和你说话就是有趣儿,瞧瞧凌儿这样子,替人家发什么愁啊?指不定这个郡主早就羡慕京城繁华了呢,这裕亲王可是铁帽子!和硕亲王,又正值壮年,一嫁过去就是福晋,也不算委屈了。说实在的,若不是这边战事未停,皇阿玛要把喀尔喀蒙古稳住了先对付这边儿……”胤禵朝前方看了看,“……哪有那么容易便宜策凌?就凭那点子贡物?一个郡主也不算什么,她想嫁还嫁不到呢。”

  “什么京华繁茂、帝都风流?十四爷,我要是她,一定宁愿在大草原上,雪山下,海子边,骑着马,唱着《鸿鲁嘎》,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我叹息。

  “只有你才会说这样的傻话。草原是好,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只有京城,才是天下归心的地方。”胤禵笑道,想到什么似的又来了精神,打马向前跑了出去。

  我无语。

  他说的,是他的道理。他心中的京城,是权力的象征,拥有了京城、坐上了那把龙椅,就拥有了天下,什么草原广袤、江南富庶,自然通通不在话下。

  而我想的,与这相比,的确可以算傻话了,和眼前这个踌躇满志、一心要得天下的胤禵说这些话,他怎么可能明白?

  高原上浩然之风依然自由地掠过,我留在原地,看着年轻的胤禵纵马扬鞭,天地间的风景越发美得狂野不羁,心里是空旷旷的,分不清是神怡,还是怅惘。

  这,应该就是胤禵一生中最快乐得意的时光了吧?

  康熙五十八年随后的几个月里,朝廷大军一方面郑重迎接六世达赖,安抚民心,一方面和沿路设卡的叛军周旋,冬天,如在喀尔喀蒙古一样,由于气候严峻,双方都无法行动,直到康熙五十九年开春冰雪彻底消融,决战的准备才终于全都做好。

  康熙五十九年四月,大将军王胤禵召集全体将士在西宁城外誓师,随即出发进藏。大军兵分三路,胤禵率中军在后,北路由平逆将军延信率领,南路由定西将军噶尔弼率领,向西藏进发。

  整整用了一个时辰,全部近二十万大军才开拨完毕,我有幸站在城楼上,看着大军踏过的滚滚尘土湮没了整个地平线。为了亲眼看看热闹,见证一下这样壮观的历史时刻,我在春寒料峭中站得太久,脚踝旧伤处隐隐作痛。

  康熙五十九年八月,战事全面大捷的消息传回西宁,也极快地报给朝廷。九月十五日,大将军王胤禵代表清朝朝廷,为六世达赖噶桑嘉措在拉萨举行了隆重的坐床典礼,标志着清朝正式收回了西藏的统治权,听说策妄阿拉布坦见挣扎无望,仅率残部五百人生还伊犁,最后全军被俘。而在喀尔喀蒙古,策凌见朝廷如此郑重行事,显然是下定决心,哪怕再偏远的地方,也绝不会放松对疆土的控制,于是迅速地准备了极其丰厚的嫁妆,把阿依朵嫁到了京城。

  “呵呵……听我门下的人来信说,那位郡主人还没到,嫁妆倒先去了一路,裕亲王这老面子可沾了朝廷大光了。”

  十一月间,窗外朔雪飞卷,北风呼啸,室内却温暖如春,胤禵盘腿坐在炕桌上,谈笑风生,我在炕下搬了一张绣花墩子坐着,拿火棍拨火盆看火星玩。直至今年战事大捷,胤禵可谓春风得意,应该是连西宁这边陲之地都沾他的光才对。不但康熙和众阿哥、皇室宗亲,连京城和全国各地官员的人都纷纷爱上了往这里跑,贺礼络绎不绝运进西宁,听说京城里十四阿哥府更是被人踏破了门槛……

  “凌儿,你怎么总不说话?还在担心那蒙古郡主?呵呵,真是杞人忧天了……以她嫁过去的形势和如今皇上对喀尔喀蒙古的态度,没人会欺负她的。”

  我轻轻一笑:“为她担心?凌儿该为自己担心、甚或为大将军王担心,都不会担心阿依朵的。十四爷不认识阿依朵,不知道,她这个人,最是聪明练达,又豪爽勇武,气质不凡,她才不会让人欺负了呢。凌儿为她不服的是,嫁到京城,不是她自己的意思。男人的错误,居然要让一个女子的终身作代价。”

  我有些扫兴,挥挥手叫人把火盆挪远一点儿,又补充一句:“我还有些奇怪……阿依朵要是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强迫她,我原以为她会留在草原上呢,为什么这么容易就顺从了呢?”

  胤禵见我有些牢骚,他又不便接口我“为自己担心”的话,因为害我困在西宁三年之久的,正是他,于是想了一想,笑问:“你操心的事倒不少啊?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看看他:才三十岁出头的皇阿哥,手握重兵的青年将军,朝野瞩目的大将军王,许多人、甚至他自己都以为的皇位继承人……在他驰骋西疆的这个冬天,一个和他同为皇阿哥、同样擅长军事、曾被康熙同样喜爱的,他的亲兄弟,正在狭小的一方天地里怎样辗转难安?怎么煎熬那不知何时到头的圈禁生活?我想念胤祥灿烂温暖的笑容。

  当然,我更想念胤禛。分离得太久了,思念变得毫无理由,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风干成化石。

  “咳……”我一直不说话,有些冷场,胤禵站起来,温和地说:“你是倦了吧?瞧你出神那样儿,早些歇息吧。”

  走到门口,又停住说:“不论怎样,很快就可以回京了,凌儿……虽然这次不便带你一同回去,但我在京城安顿好了之后,自然会差极妥善的人来接你的。”

  说着要走,站在门口却又停住了:“凌儿……若不是赶回京给皇阿玛贺寿,我也不会这大冬天的赶路——道儿别提多难走了,你受不得那个辛苦,只好委屈你仍在西宁住一阵了,明年春天,道儿也有了,路上风景又好,天气也暖和,你再舒舒服服上路……”

  “得啦!”我见他这么解释,哪能不领情?连忙送到门口,笑道,“大将军王怎么这般罗唆起来?我都明白的,你别老站在这风口儿,当心冻着了。”

  胤禵可能也觉得自己多话了些,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一笑走了。

  北风凛冽,迅速把我脸上的笑打得僵硬。

  在得到康熙的正式旨意之后,十一月初四,胤禵只带着一千人的小队亲兵在风雪中起程回京。西宁城中,来自川滇一带和蒙古的军队都已经各自回去,剩下的虽然为数不少,但走了大将军王,未免冷清许多。

  “今年是皇上登基六十年哪,啧啧……古往今来哪个皇帝能比得上?今年大将军王又打了大胜仗,京城不知道怎么热闹呢……”春节将至,丫鬟们乐呵呵地在院中大肆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嘴里议论着。

  我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她们忙乱,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一笑。康熙老了,他那些儿子又都已羽翼丰满,暗地箭拔弩张,如今又多了一个大将军王,凑在一起,热闹是热闹了,只不知道,这个“热闹”会是褒义还是贬义?总之我是瞧不到这场热闹了……

  但心中又在思量着,这中间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胤禵不是应该在康熙死后才回京城的吗?难道这一去,康熙居然还让他回西宁来?

  由于我的不热衷,春节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过去了。九阿哥送来的许多东西我不愿浪费,除了分给院中服侍的人,干脆叫人抬上轿子,专拣西宁城中穷街陋巷去走,看那些房屋破烂的,家境贫寒的,一律分发。我最看不得人受苦,更怕他们过来磕头感谢的眼神,往往是给过东西就逃跑似的要走,多吉偏偏喜欢用轰隆隆的声音到处对人说“我的主人就是观音菩萨”,吓得我叫人赶紧抬起轿子,丢下多吉先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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