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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谁同你儿戏?”荣安好像根本没察觉有白信端这号人物来了又去。她直直地望着丈夫厉色道:“琚贼闭塞圣听,混淆黑白。先逼死我母,又构陷我兄。他还不死,才是大事!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兜揽天下吗?拼上三千飞虎卫,我不信取不下他的人头!”

  信默见她激动得双颊泛红,连连摇头苦笑:“我所说的不可儿戏,是劝你不要随随便便拿我们的性命开玩笑——恐怕你还没伤琚相一根头发,我俩已同你哥哥一样,莫名其妙失去所有。不要意气用事。”

  荣安张口结舌瞪着他,最后叹了声:“男人活到全无意气,还有什么意思……”信默没生气,无声地笑了笑就入内更衣,留荣安独自一人在寂静中默默站立。过了一会儿,她怅怅地把一对宝剑撇在地上。

  锵啷一声大响之后,周围静得令人心寒。

  荣安明知信默向来行事稳健,自己也从未觉得不妥,可是今天忽然若有所失。或许婚姻本是如此,嫁时便如宝剑掷地有声,轰轰烈烈一响就归于寂寂,浑如嫁了之后……她仗着一口气撑了一夜,此刻心劲一丧,疲惫趁虚而入,瞬间袭遍全身。偏偏此时身边没有依靠,她双腿一软竟坐倒在地。碰巧婢女挑帘进来,急忙上前搀扶。

  荣安从不愿人看见自己狼狈,恶狠狠地推开婢女,问:“什么事?”婢女猜到公主驸马一定又闹别扭,快速地说:“真宁公主拜谒。”

  荣安吃了一惊,脱口把心里所想一股脑问了出来:“她怎么来的?该不是又微服偷跑出来吧?再被皇后羞辱一次才甘心吗?”

  婢女连忙说:“有銮驾扈从护卫,应是从宫里来。”荣安听了这话稍稍安心。她回房稍稍妆扮,仍掩不住憔悴神态,想到妹妹也许察觉她与信默不谐,不禁有些懊恼。见到真宁也是眼圈泛青,她又有些惊奇:“你竟想到来探望我这个姐姐,还挑在天气不好的大早。是不是宫里又出事了?”

  真宁笑嘻嘻说:“皇后病了。我去皇极寺为她祈福。”

  荣安一听就竖起双眉,怒道:“皇后几时变成你亲娘?她生病还不知是不是又在演戏,你就忙着献殷勤。同胞兄长蒙受不白之冤,你却忘了么?”

  真宁不与她计较,依然笑嘻嘻说:“啊呀,就算她是演戏,我去捧捧场又不会吃亏。”

  荣安怒极而笑:“好呀,你去演你的孝女吧!休想拉着我一起。”

  真宁缓缓说:“我已从皇极寺回来了。既然要烧香,我自然要烧清晨第一柱。”

  荣安气鼓鼓瞪着妹妹,听她还有什么话。真宁很快喝完茶,客客气气地说:“想请姐姐帮个忙——我的銮驾扈从暂时留在府上,一会儿我回来就带回宫去。”

  “你要去哪儿?”

  真宁不紧不慢地回答:“访友。”

  明德书院的晨诵从不因阴晴雨雪而耽搁。一片朗朗书声伴着冰凉细雨,所闻所感令心境也清灵。

  冯氏正指使书院老杂役搬花入窖,忽然听到后院门响。敲门的人赶个大早,应该有特别的缘故。可是敲门声从从容容,又不像有急事。冯氏一边纳闷一边开了门。

  门外悬的两盏灯笼早早就被冯氏熄灭,此刻她只好努力辨别阴暗里的小小身影。那人见她认得吃力,先笑起来:“夫人真是勤俭持家,这种天气也不舍得多点一会儿灯。”

  冯氏一听这声音就惊了,愣愣地不知该怎么办。反而是那笑盈盈的小姑娘不待她谦让,迈进门来问:“夫人不愿赐碗茶吗?是不是怪我好久没来拜访?”

  冯氏回过神来就显出慌乱,不知该先行礼,还是先去看看门外是否有大队人马送这小公主前来。真宁笑嘻嘻牵着她的手一同走进房中,问:“小女家中走不开,许久没来走动。夫人可曾惦念?”她不愿以公主身份交谈,但冯氏不敢太过随便,一时讷讷地说不出话。

  真宁毫不见怪,依然握着她的手亲热地说:“小女今日特来求见怀英先生,不知夫人可否将先生速速请来一见?”

  冯氏心中忐忑不安,犹豫着点点头,立刻走出门让老杂役放下手边的活儿去唤李怀英。真宁跟着她走到屋檐下,望着那些花说:“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品种,夫人如此呵护真是有心。”冯氏斟酌老半天,吞吞吐吐地说:“虽不是名品,可栽培多年用心良苦,怎么舍得放在冬雨里打坏了。”

  真宁没有想过一介妇人也有机智。她过去总听冯氏惋惜丈夫怀才不遇,还以为有天自己慷慨提供门路,他们夫妇一定感激涕零。没想到今日还没开口,已被人婉拒。真宁想,他们一定是风闻太子出事,唯恐避之不及。她心中不痛快,脸上也隐隐腾起一层薄怒。

  冯氏过去待真宁倒也得体,自从知道她是公主,反而失去主意,见惹恼了公主,也不知该赔礼还是该改口说些好话。李怀英这时候匆匆地回到后院,顺手将连通里外的门紧紧闭上,几步来到真宁跟前以君臣大礼相见。

  真宁过去仅有一次与他仓促照面。那一刻冯氏本来要为她引见,可是她被冲入书院的宦官戳穿公主身份,李怀英当即跪倒,他们彼此连面孔也未看清。

  此刻才算与他真正相见。真宁微微露出笑意:“好年轻的先生。”

  冯氏一直当她是个半大的孩子,听了这话心却莫名地颤了颤,不自觉地抬眼去看真宁,眼神略显异样。真宁已知自己失言,偏偏冯氏毫不避讳地表示发觉了她失态的一刹。真宁毕竟是个女孩儿,脸上挂不住,生硬地向李怀英说:“小女心中有一大惑,请先生赐教。”说罢与李怀英先后走入屋中。冯氏在丈夫后背上轻拍一下,李怀英转身看见她不安的样子,笑着说:“烦劳夫人张罗茶果。”

  冯氏相信他心中有了主意,略略安心,谁知捧着茶返来,却听到真宁开门见山说:“先生可知,好些被裁汰的东宫属官,大概是因为闲着无事可做,偷偷地前往宣城,去找庶人洵叙旧。”这无疑是委婉的说法,来往宣城的人并没有那么逍遥的心情。

  说话时,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李怀英的脸。

  李怀英一直有种感觉:面前这女孩子与东洛郡王、与皇后、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截然不同。他毫不忌讳地开口便说:“也许是一份忠心,也许是一次投机,无论哪一种,都是陷令兄于险地的不智之举。”

  真宁的眼睛忽的明亮,点点头:“小女亦有同感。与之相反的是太安素氏,他们过分安静。”李怀英不假思索地接着她的话:“没有弄潮的手段,怎可在风口浪尖扬帆?一动不如一静,这道理太安素氏应该明白。”

  真宁含笑摇头:“先生呀,素氏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神乎其神。你太高估他们。若是素氏个个拔尖,为何没有一家能把持丹茜宫超过四代?”

  李怀英一直恭敛眉眼,这时忍不住被这小女孩的领悟吸引,失礼地去望她。真宁依然带着轻蔑的笑,说:“事情总是这样——必是一个出人意表的素氏博得头筹,然后一代不如一代,渐渐无法控制丹茜宫……母亲与素璃的差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位会落在仁恭皇后手中,是偶然的。会离开太安素氏,却是必然的。”

  她呼了一口气,郑重地向李怀英说:“同样,以后它会属于谁,仍是偶然。今日的后家早晚被赶出丹茜宫,却早已注定。”她仿若无意地添了一句:“前阵子听说先生与东洛郡王走得很近。为什么拒绝了郡王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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