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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母后说,真不希望我长大。我也是。我也曾经千次万次回忆我小的时候,母后那些细软的歌声,那些轻柔的脚步。

  可惜我们不是平常的母子,我们是皇帝与太后。谁也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但人生已经这样了。改变,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没有办法的。

  从心里生长的东西,谁能够用刀子剖开心肺,割舍了这众人伏地的尊贵?

  母后去世的时候,是三月甲午,她临去时,手脚抽搐,太医请我避出。

  我在外面守候良久,太医奔出来,说:“皇太后薨了。”

  当时外面正是春日最艳丽的时候,所有的花树都开到全盛,粉白,粉红,粉紫,烟雾一般笼罩京城,一切都鲜艳明亮到了极点。母后去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见到春天?

  我的睡梦中再没有了高高悬崖的坠落,那里面除了暗沉的灰黑虚空外什么也没有。可这长久以来期望的平静梦境,真正拥有时,才发现它寥廓冰冷。

  我在睡梦中被这般冷清击溃,茫然无措地坐起来,触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龙飞鸾。夜静极了,听得到自己的血脉汩汩流动的声音。在这样死寂清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疯了一般地想念她。

  我已经学会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勾心斗角,忍着疼痛强迫自己把血肉一点点熬成帝王,到现在我已经杀死了我所有的东西,孩子时的那些天真,信赖,梦想,我全都抛弃。我本以为只要有她在我旁边,只要她还在,我就没有关系,我的血行就能是温热的,我就会有灼热气息。因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来爱什么人的。

  现在我拥有了天下,但却连一个掌心的温暖都已经失去。所有的前尘往事都腐烂在我们一路的纠缠中,就像一只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尽所有力量,都无法再次长出一模一样的翎翅。

  我们再来不及重新活一次。那个十三四岁时只有爱恋的单纯孩子,已经永远死了。

  四月十四,小满。我的生辰,乾元节。

  母后丧期,罢了庆贺,但礼不可废。酉时临流杯殿,后宫众人要向我上酒请寿。

  换衣服的时候,阎文应在身后说:“皇上,此次进贺顺序,后局不知道如何安置才好,艾姑娘的贵妃已经拟好,玉册金宝都已制了,却因故未正式进封。皇上的意思是以何身份排序?”

  我一时诧异,回头问:“什么?”难道她今天居然要来?她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借身体不好推脱掉的吗?居然会在我的寿辰要与其他人一起向我进贺。

  皇后率众上寿。宫中的蔷薇露清冽,无奈每个人都要穿了朝服,在面前三跪九叩,不胜其烦。

  她终究还是没有依贵妃礼,只列在最后。灯光晕了颜色,只看见她头发黑得让人诧异,肤色又白得几乎可怕,我想定神看清一些什么,她却在满殿的金紫红晕中尽失了形容,只留了雪色的手腕,雪色的脖颈,其他的全都融化。

  鼎钟交鸣,丝弦急奏。《曲破》声调转大曲《柘枝》。

  寿筵开始。

  照例,御筵第一巡是用来看的绣花高饤八果垒,还有用以洁净气味的缕金香药十盒,雕花蜜煎十二品,脯腊十味,垂手八盘子。

  暂停席宴,把酒祝今年东风。拓枝正舞到《三台》,鲜亮颜色的裙裾高高飘扬,满殿光彩耀目,管弦繁急,跳珠击玉声中舞袖如云。

  刹那恍惚。这情景莫不是那春日杏花,开得云雾缭绕,一天地的胭脂琼瑶,倾城俱是看花人。

  在最后面。

  她就在离我最远的地方,在杏花的深处,繁华尽头。

  她一直低着头,我穿过重重浮光掠影,看见她的手,她的容颜,她的衣裙。浅绛红的一带裙角,上面是缠丝的秋海棠。

  离得远了,怎么也看不清楚。无比难过,却也无比悲哀。

  不知不觉第二巡开始,八盘切时果,十二品时新果子,然后又是十二品雕花蜜煎,十二道砌香咸酸。而后上的是十二味珑缠果子,分别是荔枝甘露饼、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枣圈、缠梨肉、香莲事件、香药葡萄、缠松子、糖霜玉蜂儿、白缠桃条。

  我问旁边的伯方:“这荔枝蓼花是新品?”

  他忙示意尚食局的人上来,那内侍启奏道:“汴梁人家以油饧缀糁作饵,名之曰蓼花,荔枝蓼花乃在荔枝肉外滚上糖衣,入油炸为蓼花状。”

  伯方笑道:“皇上大约没有见过蓼草,这名字是取其形似,像那蓼草花。”

  我微微点头,用筷子拈了荔枝蓼花仔细地看。只怕自己突然就歇斯底里,丢下了满殿的盛妆逃离那绛红裙角上缠丝的秋海棠。

  蓼草花,我怎么会没见过。

  在那个瓢泼的雨天里,我眼睛被暴雨打得几乎睁不开,蹲在墙角里寻找。我至今清晰记得那种微醺的辣味,和烈酒混合,中人欲醉。暗地里居然精神恍惚了起来。

  第三巡上来,正式的御筵才算开始了。

  名目罗列有下酒十五盏,每盏两道菜,成双作对送上来的,共计三十种。五盏一段落,各有歇坐、再坐的间歇,还有插食八品,劝酒果子十道,厨劝酒十味,间以乐舞伴奏,时间冗长,纷繁错沓。

  我以前常是在母后宫中与她一起用了,即使现在,平时也仅只是传半膳,今天这长长的筵席下来,还是三个时辰中的第两次,况且心情也不适宜,颇不耐烦。

  上到第十一盏,是螃蟹酿橙与鹌子水晶脍。螃蟹只取两螯嫩肉,橙子用江南归园种,果皮上雕的龙纹鳞爪毕现,贴金箔云朵,龙口含的珠子用的是南海紫珠,光晕与橙子的金黄映在一起,尤其美丽。

  我记得她是很喜欢螃蟹酿橙的,以前在她那里,也曾经做了给我吃过。她用的螃蟹不过是普通的洗手蟹,可是,她笑吟吟把橙子的盖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独自在这样的觥筹交错中意兴阑珊。一切的欢笑都极其遥远,只有我坐在这里,他们表演的喧闹喜庆,恍如远在千里之外。

  如同我十四岁时在正阳门的上元节里,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远孤寂。尽力不去看那浅绛红的一抹颜色。那颜色却在这大殿的喧哗中,艳艳地燃烧起来。

  筵席近尾,各宫一一上酒倾杯。虽只稍微沾唇示意,小半个时辰下来,已经几乎醺醉。到她捧盅上前时,我伸手要接她的酒,却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指尖。

  我犹豫了下,缓缓把手收了回来,她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微微把酒盏再举高一点儿,呈在我面前。我默然把酒接过,听到她轻轻说了一句话,她离我很近,虽只是口唇微动,我却听得极清楚。

  她说,小弟弟,我们真不该落得现在这样。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心里疼痛已极。

  许多幻象在眼前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无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酒罢离席,依例携内宫人去积庆殿祀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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