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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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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莲呀。”他柔声唤,声音里满是笑意,“你不用怕。朕幼冲即位,蠕蠕也曾来侵犯边境。那时,太上皇帝亲自领兵征讨,大胜而归。如今,朕不必亲征也可以使蠕蠕退兵。” 我微感惊异。太上皇帝,是他的父亲献文帝。献文帝禅位于拓跋宏之后,依然热衷于政事:一面攻蠕蠕;一面又征兵征粮,准备攻打南朝的刘宋。退位诏书上所说的“遗世之心”,却是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然而,延兴六年,他二十三岁就驾崩了。 我笑问:“那这次皇上派了谁去征讨呢?” “任城王。朕已加封他为使持节、都督北讨诸军事。他父亲在世时,曾随同先皇讨伐蠕蠕。这次派他去,是最合适的了。”这位任城王,是老王爷拓跋云的长子拓跋澄。按辈分,他是皇帝的堂叔;年岁却是相仿。 我对此并不关切,只是,到底看明白了,拓跋宏分明是成竹在胸,一开始就是成竹在胸,却刻意将调兵遣将之事假手于太皇太后。 到了二月,中书令李冲提出了与均田令密切相关的“三长制”。 李冲,字思顺,陇西狄道(甘肃临洮)人,以学识渊博而见长,同时又有宠于太皇太后。拓跋宏却对此不闻不问。皇帝本可以直呼臣下名姓,惟独对李冲,他一直以“李中书”而尊称。 李冲提出“三长制”,正是针对均田令的执行:是时,民间户籍混乱,全赖宗主督护,往往三五十家才算一户。姑且不论其他,单就均田令的推行而言,就是不小的阻力。然而,均田令既已执行,且又初见成效,那么三长制便也呼之欲出。 所谓“三长”:五家为邻,设邻长;五邻为里,设里长;五里为党,设党长。由“三长”负责检查户口,征收租调,征发兵役和徭役。 二月甲戌,依旧由太皇太后出面,定民户籍,初立三长。 三月丙申,蠕蠕败退,同时遣使朝贡。拓跋宏依旧欣欣然向太皇太后报喜,笑道:“全赖皇祖母筹划。” ……此时,他年已二十。此前十五年的帝王生涯,是十五个循规蹈矩的年头。然而,此时却有些不同了。朝政依然是太皇太后主持着的,他也依然沉默地读书、参政……然而,这其中,毕竟是有些不同了。 3 四月间,有一日,拓跋宏在安乐殿宴请几位近臣,有中书令李冲、秘书丞李彪、给事中李安世……亦有我大哥,驸马都尉冯诞。 那日,拓跋宏穿了南朝的衫子,只以一幅帛巾束发。乍一见,眉间疏疏一分儒雅气,春风化雨般,溶解了原先盘踞于眉头的一丝阴郁。仿佛是换过一个人了。我掀的帘子,他阔步而出的那一瞬间,我深深一怔,一手挽着珠锁,轻扣于门扉,竟久久忘了放手。 “妙莲,这身打扮如何?”他眉宇间的神情,亦是往日少有的风流俊雅。 我兀自出神,心中的惊喜、赞叹,是言语所不能及的。长久以来,为卑微的身份所压抑的自傲,此刻正慢慢地,无限清晰地,从心底滋生出来。 拓跋宏又走回我身边,握住我的手,从门框上轻轻移下来。我含笑望着他:“皇上这身打扮可真好……”真的很好。像一个不拘功名的弱冠书生。他笑得如此温和,又像一个知心怜意的寻常士人。这有什么不好呢?何必非要这绮门丽户。 心中正胡乱想着,恰有宫人来报:“始平王到了。” 我心中没来由地一惊。恍然记起始平王是那个能以流利的汉语宣读《皇诰》的青衣少年。我回过身,看着门外明亮的阳光忽然一暗,依然是那个举步生风的翩翩少年,一路朗声问道:“皇兄还未起驾么?”我想,他们兄弟之间,应是不拘君臣之礼的。 走至跟前,他却愣住了,旋即惊问:“皇上穿的可是衫子?”拓跋宏向我看了一眼,含笑不语。他这番意图,无论如何,只对我一人说过。他说,兗冕毕竟只在祭天、祭祖这样庄重的场合才穿戴起来,惟有常服才能深入人心。所以,他刻意以汉装作常服,以示决心。 于是,拓跋勰循着他的目光,向我望来。他是清瘦文弱的少年,深邃清亮的眸子里有几分明媚的意味,亦有几分疏狂。他笑吟吟地问:“皇上,我该叫嫂子么?”眼睛却是一直看着我的,目光轻灵而不闪烁,微惊,薄喜。 我略微怔忡。然而,不等任何回答,他又欠身为礼,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贵人。”我微笑道:“殿下多礼了。”拓跋宏问:“你可知她是哪位贵人?” “冯贵人。”拓跋勰微抿着唇,笑容有几分得意,又向我打量了一番,补充道:“是年长的那位。” 他是那样直率。我不禁好奇,对着他清明而微带狡黠的眸子,故意问:“殿下怎会知道?”他依然直率地说:“皇上身边日常陪侍的,只有高、冯二位贵人,既然高贵人……” 我心中蓦然一痛,牵扯得眉心也微微一蹙。十月怀胎,如今,高贵人即将临盆了!心中忽然为一种空洞的惶然之感所笼罩,再也说不出话。 然而,拓跋勰的话锋却忽然一转:“除了冯贵人,宫中还有谁穿汉装呢?”我低头看自己的衣裳,不禁微笑。我知道他是善意。只是不曾想,他这样细心,竟连细微的悲喜都看在眼里。心中虽然也感动,却又觉得不安——以及耻辱。于是,似有若无地微笑之后,我依然无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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