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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病态者的心里总爱那么猜想、憧憬。不管真实与否,或者纯粹是幻想,病态者也会借此取得精神上的力量,至少是一种安慰。

  “大姐,我的‘解放’,定是他老人家下了‘指示’吧?”

  “依我看……未必。”韦大姐直言不讳。

  “为什么?”上官云珠一愣。

  “他那么忙,这场‘大革命’又那么古里怪气、错综复杂,他没余暇想到每一个人。”韦大姐必须这样直言相告。

  “难道……几次接见,他淡薄了?……”

  “哎呀,我的傻亚弟,他是党的主席,他忙的是国家大事!”

  “噢?……”上官云珠似乎觉察到她的想法是有点儿“傻气”,但是,韦大姐的话,她还是半信半疑的。因为,大家都是在想象而已嘛!

  “亚弟,我这几天眼皮儿老跳着,睡到床上就做恶梦。”反正……那‘大夫’和‘记者’上门来什么‘探病’呀,‘来访’呀,不是好兆!”韦大姐说出了自己心里的忐忑不安。

  “是吗?可是……你这是‘梦’呀……”上官云珠自我安慰的“精神支柱”是不容易一下被击倒的。天真的上官云珠确实并没有从严酷的社会现实去思考。去寻找自己从“牛棚”里被“解放”出来的真实因素是什么,因此,她的“自乐”,必将导致极大的“身悲”……

  “记者”访问后没几天,上官云珠家的大门口突然增加了两位“守门之神”,他们一式军装,手持枪技,严守着大门,凡是“俗人”,不经批准,不示“路条”,一概拒之门外。韦大姐见此情景,一暗自叫苦:“完了,我妹妹被‘军事管制’了……”

  韦大姐的担忧终于应验了,更为严酷的现实经过上、下联络后落到了充满美好幻想的上官云殊身上——“上官云珠特别专案组”继一系列侦查活动后,又采取另一种进攻形式直扑而上!一批批“专案”人员,相继来到上官云珠家里,进行着“车轮逼战”!

  “上官云珠!这一阵子养息得挺不错吧!该老实交代你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了!”

  “先得严重警告你:负隅顽抗,死路一条!”

  “你该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日伪时期红遍上海影坛;国民党执政时,你又红得发紫;解放后更是得宠,这究竟是什么问题?你必须彻底交代这些‘叛国’、‘叛党’、‘背叛人民’,贩卖腐朽的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货色的严重罪行!”

  “我们的斗志很明确。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

  又一套人马却咬住上官云珠被“接见”这个题目死死不放。

  “你该交代清楚,毛主席为什么会多次接见你?”

  “接见时在哪些地方?”

  “毛主席对你讲了哪些话?”

  “你对他老人家说了哪些话?耍过什么花招?”

  “……”

  天哪!难道被当今党的主席接见也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上官云珠对于这些“审查”内容一概拒绝作答。不管对方巧舌如簧,用“填充法”逼迫她交代,她对于这种难言之隐绝不吐出一丝语音。她对老人家的多次接见确有落月屋梁的怀念之情,也沦肌浃髓感激于心;在老人家跟前,她有过耳提而命,聆听教诲的莫可名状的时候,但这些是她的光荣、自豪之处,绝非是什么罪行!

  上官云珠的拒绝交代,使“专案”人员发指毗裂,他们拍案怒斥上官云珠是“世上最狡猾的狐狸”,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顽固分子”,扬言,若再负隅顽抗,定将她挂黑牌在全上海游斗三十天……他那可怜的妹妹便会被推上大街游斗,这种肆意污辱人身的举止,非把这位刚肠嫉恶、不愿降志辱身的同胞妹妹逼死在街头……

  上官云珠躺在床上,她已没有了梦境,她的灵魂似乎已飞出了她的身躯,她象一具“睡美人”那样静默地躺着,无忧无虑的躺着,她忘却了她卅年代“结拜”的“影坛姐妹”对她的腹诽心谤;忘却了再过几个时辰自己使会“批倒斗臭”在上海滩。她忘却了人生,忘却了这个千百万人遭受残害的“革命”的社会……

  夜深了,这是深秋的夜间,秋风已被朔风所替代,星夜已被乌云所遮掩,以往的满屋喜气,已被凄凉的静默、含有杀机的气流所占据,这间曾充满过电影艺术家们谈笑风生、举杯畅饮、交流演艺的二楼客厅,眼下却象一间牢狱那么令人心酸,令人恐怖……

  韦大姐久候在上官云珠身旁,她一点没有倦意,她在认真思考着“专案”人员指令必须“交代”的问题,时间刻不容缓了,她必须拿起笔来代写“交代书”,在明晨九时前交到这些“造反者”手里。好在她与上官云珠共同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较长,这些“交代材料”,她还是可以勉强凑合的,至于什么深刻与否,度过了明天的难关再考虑后天如何办。

  韦大姐写毕那份“交代书”,已是凌晨一时多了,她已十分疲惫。她来到上官云珠床前,见其还是那么昏睡在那儿,心里咕噜道:“可怜的好妹妹,甜甜的睡吧!明儿由大姐顶着,决不能让你游斗大上海……明儿见了,再会。”韦大姐拖着疲惫的步子回自己房里歇息去了。

  上官云珠“安乐”地躺着,她的心死了,人醒着。她在总结回顾自己坎坷的一生。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已无她的容身之地。她悔恨当初为什么结识了这个“影坛女魔”,为什么偏偏在三十年代结识她呢?她也第一次后悔,不该被毛主席——女魔的丈夫接见,如今却变成覆盆之冤,成为这个骄奢淫逸的女魔的眼中之钉!她悔,她恨!悔!恨!恨!悔!

  她微微睁开疲乏的眼睛,窗户外夜色如晦。一阵恐惧感袭上心头,时针再跳过去几格,一种难堪的局面将要降临到她头上。“士可杀,不可辱!”必须抢在天亮之前结束自己的一生。

  她从床上慢慢起来,她怕惊醒大姐,悄无声息地走到二楼“生活间”。这儿正巧有韦大姐疏忽了的未关闭的窗口。窗下是一个菜场,深秋的寒气已开始逼人,昏暗的路灯下,尚未出现早市的买菜人,街头静寂肃穆。上官云珠伏在窗台上,她想哭已无泪。她深深地舒了口气,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爬上窗台,鼓起勇气纵身飞下。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凌晨,这位深受人民尊敬、爱戴的电影艺术家,离开了人民,离开了生养她的大地,静静地躺在莱篓里飞向了另一个世界!

  一九八五年七月初稿于江阴
  一九八六年三月二稿于江阴
  一九八六年八月定稿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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