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珠(17)

一七

　　“在苏州读了三年书，我带回了你母亲不能容忍的举止。”上官云珠说到此，张大炎默认了。他毕竟是张家的儿子，对于自己母亲的脾气，是十分了然的。现在该怎么办呢，把妻子请回家？若是母亲仍是那个老样子，婆媳之间决不会和谐的；让自己母亲改变脾气？这不是儿子所能做到的事……这难题该如何解开呢？

　　上官云珠也在思考这个难题。回婆家？不可能。婆婆的势利态度决不会轻易改变，而自己也决不愿再这样忍辱负重下去。留在娘家？也不能。哪有嫁出的女儿一辈子啃父母老骨头的！回婆家不成、留娘家不能，天哪，该往何处去安身？！在这进退两难的复杂情况中，逼得上官云珠只能考虑第三条出路：离开家乡到外地去立足！

　　“亚弟，你想离开长泾？”张大炎当然也考虑到这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是的，眼下只有走这条路。”

　　“那我呢？”

　　“由你的便。”

　　张大炎望着明德惟馨、秀外慧中的妻子，突然觉得她的丰美的脸蛋消瘦多了，似乎已失去了先前那洋溢着的青春光泽。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也由于过多地流泪，变得有点枯樵了。他一阵心酸，一阵内疚后，突然一咬牙说：“亚弟，我对不起你，也离不开你！”

　　上官云珠深情地望着态度真挚的张大炎，张大炎猛地把上官云珠抱到自己怀里。上官云珠双手抱住张大炎的脖子，失声痛哭起来……

　　8

　　一九三七年，芦沟桥炮声一响，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侵略魔掌，血淋淋地伸进中国，标着“太阳旗”的轰炸机肆意扔下了残杀中国人民的炸弹，连小小长径镇也难幸免这血腥的祸灾。上官云珠的四姐韦均奇，不幸惨死在日寇弹片之下。

　　在这突变的狼烟四起的战乱年间，上官云珠的离乡出走已势在必行。经过一番商量，他们决定全家人一起去上海另谋生计。临走前，张大炎私下告诉上官云珠，过不了多少日子，他一定追随去沪，在黄浦江畔重建美满的小家庭。上官云珠亦再三叮嘱，希望他能早些日子赶赴上海，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客地，她离不开丈夫。

　　韦省三携带全家老小，到了灯红酒绿的上海滩。他们为了先找个立足之地，无奈何只得来找那个开铁工厂的陈老板。陈老板听男佣禀告此事，寻思韦家老少避难来到上海，看样儿要在他公馆里投宿一个时期，心中不免升腾起一股“宿气”：想当初，他欲把上官云珠寄认在自己膝下，却没料到这穷酸人家竟然也搭起“穷架子”，不留面情地一口回绝了。如今你姓“韦”的有难上门求助，也莫怪我冷脸相待，以“牙”还“牙”了。

　　陈老板在男佣报信后好一阵才走到家门口。他看到站立于陈公馆石阶下的韦门“求乞者”，他似识非识地打量着韦省三，故意说道：“好面熟呀，象在哪儿会过面？”

　　“陈老板贵人多志，我姓韦，江阴乡下的。”

　　“哦……莫非是长泾镇上的韦省三？”

　　“正是，正是！”

　　“韦老弟此番来上海白相，难得，难得！”

　　韦省三苦笑了一下，回言道：“韦某我哪有这份闲情逛上海滩，只是长泾镇上‘吃’了日本人的炸弹，四丫头在弹片之下丧了性命……”韦省三说到这里，心头一酸，落下两颗泪珠来。这两颗酸泪，包含着悲和海：他悲叹四女儿的惨死，他悔不该当初拒攀了这门高亲。如今求助，尚未启齿，对方已“旧怨于怀”关门上闩了。

　　陈老板本想即刻驱走“不识抬举”的韦家老少；再一思，还得留些情面，以免在家乡留个恶名声。于是他佯作关切的样子，问道：“韦老弟，还未曾饱肚了吧？请！乡邻过门饿着肚子，一顿饭我理该奉献了。请进门吧。”

　　“唉……吃了这‘上顿’，这下一顿饭……”韦省三走上一层石阶，陈老板也叹起气来：“韦老弟，恕我直言，‘急’尚可助，这‘穷’却无可救呀！”

　　“我知道陈老板亦有难处……”韦省三又上了一级石阶。

　　“是么，战乱年头，开厂连年亏本。不过，陈某我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在陈老板话音中，韦省三刚欲跨上一级石阶时，却闻得一声清亮、夹带怒气的话传进耳内：“爹！”我们走吧！”上官云珠猛地抬起因羞愧而沉下的脸蛋，她是出于无家才跟随父亲来乞求陈老板的，她内心本不愿意这样做，眼下，既然对方已以富贵人的势利态度亮出相来，又何必再呆在这里忍受冷讽热嘲，韦家人毕竟不是要饭的！

　　上官云珠这么一亮相，韦省三吃了一惊，陈老板亦然吃了一惊。他一眼瞥见刚才启口的那位乡下姑娘，浑身微微地亮动了一下：“韦老弟。这位小姐是——”

　　“五女儿亚弟。”

　　“亚弟？！”陈老板惊愕地对上官云珠从上到下地盯了几眼，突然用手敲打起自己脑袋瓜来，说，“看我这笨记性！唉！韦老弟，真对不起呀，刚才我还以为你是家镇街梢头的赌鬼呢！该死！真该死！”陈老板这种狡黠善变的手腕。在韦省三面前表演得一点看不出破绽，他的神色由“冷”上升为“热”，“韦老弟，我们两家虽未联成‘亲家’，但我陈某心里却一直有你姓‘韦’的‘亲家’！请！贵客上门，岂能怠慢！”陈老板一反常态地把韦省三扶进大门，连连招呼韦家其他人，“请进！我陈某要好好款待你们全家！”

　　上官云珠虽对陈老板忽阴忽阳的态度感到厌恶，但她此刻有什么能耐逞强呢？她见父亲、母亲等都已跨进门去，也只得忍气吞声走上石阶，踏进了陈公馆大门。她抱定一个宗旨，在此暂且安一下身，只要张大炎一到上海，她便可以随丈夫另立门庭。

　　第二天，韦大姐他们大清早便外出谋求职业。上官云珠当然更不愿意寄人篱下，她也急于要去找个出路，便悄悄地走出陈家大门，不料被陈老板叫住了：“小亚弟，上哪儿去呀？”

　　“我该谋个事儿……？”

　　“哎呀！心急什么呢？还怕我不让你吃好、穿好、住好！”

　　“我不习惯这样生活。再说……”

　　“别说什么了！小亚弟，你虽不愿唤我一声‘干爹’，可我却把你当成我宝贝的‘干女儿’了！走，乘我今日清闲，我陪伴你去游逛一下上海滩！”陈老板说着伸出右手欲去挽上官云珠的手腕，上官云珠吓得连连后退：“不，我不喜欢玩耍，我不想游逛，我要去找职业。”说完拔腿便跑。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