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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第二天,倪伟强没有回去住。一个人在办公室窝了一晚。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家,从医院看完老太太,他还是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沙发就是他的床,这里就是他的旅馆。他站在橱窗前,里面摆着的是他获得各种奖状、奖杯,荣誉这个东西,也无非是一种感觉。他倪伟强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各方面他都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手机响了。一个老同学。伟强接听,对方说是找他聚聚,刚好有个外地的同学来北京出差,十几年没见,难得有这次机会。倪伟强没这心情,委婉地推了一下,对方强邀,推不掉,只好前往。

  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倪伟强抢着买了单,也喝了不少酒,白的,啤的,去厕所吐了一次,但还是要喝。他想要把自己心里的愁闷,通过酒精吐出来。

  夜晚的CBD灯火辉煌,两个同学打车走了。倪伟强挥手告别,然后,一个人坐在酒店门口的石墩子上,举目苍茫。去哪儿呢,找谁呢?茫茫人海,自己也不过是小之又小的一分子而已,没人理解,没人在乎。

  倪伟强掏出手机,翻到张春梅的号码以前喝醉酒,他总是打给春梅,让她来接,可今天,倪伟强看着张春梅这三个字,却无名地生起一股气,偏不打!最后,倪伟强按下了周琴的号码。

  喂,周琴的声音传过来,好似春风化雨,是伟强吗?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倪伟强的心一下酥麻麻的。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理解他,在乎他。

  小琴倪伟强拖着腔调喊出来。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什么专家、教授、科技先进工作者、父亲、丈夫,酒精混合着夜色,模糊了一颗憔悴的心。他就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点脆弱,有点失落的中年老男人。他需要女人的抚慰。

  老倪这天下班晚,到家的时候,二琥也刚回来,头一天那个特护有事请假,二琥临时顶班,去看了老太太一夜。简直就是烧钱,阿弥陀佛。二琥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老倪问她要不要洗洗脸再说,二琥也不理,兀自说着:有个老大爷也是的,也是重症,那钱花的,我的天呐!我跟你讲,以后你要也像你妈那样,我可不给你花这个钱,到这个份儿上,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倪听着很不舒服,但他能说什么呢,想要续命,只能往里面砸钱,他也不忍心现在就给他妈妈拔管,养育之恩,毕竟是放不下。谁在那边看着?

  老二,我看他也是愁眉苦脸,刚医院又来催钱,我赶紧回来了,我那两个钱,还不够给医院塞牙缝的呢。

  倪伟民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吧,都是一奶同胞。二琥爬上床,钻进辈子,是,是这话,但老三呢,跑到国外去逍遥自在了,都这样了,一个屁毛没有,躲在澳大利亚忙怀孕呢,这叫什么事儿。老倪大叹气:倪俊跟红艳呢?二琥恍然大悟似的:哎呀,忘了说了,红艳老娘出事,倪俊陪她回去了。

  出事?什么事?老倪紧张。就谈恋爱那破事,我的天呐,一把年纪了,瞎折腾,这个亲家啊,没法提。

  老倪沉默不语。

  生活的乱流,已经把这个家冲得七零八落。他打两个电话给二弟,嘱咐了他几句,说自己下了班就去。他本来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倪伟强在单位待了一会儿,就回去学校,开了个小会,然后转去公司。方老板正坐在客厅里,跟周琴有说有笑。桌子上放着一小堆方块形的东西,报纸裹着的,不用说,是钱。见倪伟强来了,方老板挺着大肚子,笑眯眯地说:倪教授,您的技术入股,啥时候兑现呐,这全部人可就等着您啦?倪伟强心往下一沉,好像扎了一个猛子似的。好说,好说伟强有些冒汗了。周琴站起来说:我就说方老板是个爽快人。

  红艳老家。几只咸鸭子和腊肉挂在门廊下面。红艳带着倪俊站在院子门口。红艳掏出钥匙,慌手慌脚插进钥匙孔,反复转动,死活打不开。妈,妈!红艳叫了两声,没人应门。红艳正犯嘀咕,一只黑色的大狗扑上门来,汪汪直叫,吓得刘红艳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怎么回事,红艳对倪俊说,你四处去看看。倪俊说要不再等一会儿,红艳等不及,非让他到小操场找找,她自己在家门口看行李。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倪俊回来了,说没找着。红艳急得直跳脚:这到了家门口被堵住了,我妈还能飞了不成。

  情急之下,她只好给她继父生的那位哥哥二毛打电话,说自己刚回来,妈却不见了,家里多了条狗,不知是怎么回事。二毛电话里就嚷起来:红艳你也该管管阿姨,这爸刚死才几天,家里就变成这样了,锁也换了,还养着条狗,防谁呐?!家里可没有贼。红艳听出来二毛口气不对,连忙打了个哈哈,匆匆挂了电话。

  倪俊回来了。红艳问他妈呢,倪俊两手一摊。两个人一直等到天黑,才见远处街道上缓缓走来一个人。妈!红艳叫了一声。院子里的狗更是狂叫。庆芬走近了说:你们怎么回来了?忙打开门,把红艳、倪俊叫进家。几个人坐着说话。你们回来做什么?也不打声招呼。庆芬说。

  妈你干什么去了?红艳冷冷的。气氛一下尴尬起来。倪俊打圆场道: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庆芬说:去广场上跳来一会儿交谊舞。红艳说:现在是跳交谊舞的时候吗?跟谁跳?庆芬不说话。红艳继续问:家里的门锁怎么换了,狗是从哪来的?庆芬平静地说:家里东西丢了几次,所以就换了一把锁,那狗叫小黑,养条狗,也是壮壮胆。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天黑了一有个什么响动,心里也怕得慌,有个小黑在院子里,总归好一些。

  一句你不在家瞬间说得红艳心软软的。她开始责备自己刚才的粗鲁态度了,是啊,自己不能在身边照顾母亲就不说了,庆芬养了一条狗,换了一把锁,她就这样大呼小叫,实在有些冒失。

  倪俊说:妈还没吃呢吧,走,今天去外面吃。红艳也尴尬得笑笑,跟庆芬赔不是。庆芬当然不计较。三口人打了个车,出去吃了一顿鱼头泡饼。红艳没再说什么,她这次回来,是听说妈妈与那位赵叔叔的交往,被传得风言风语。可回来之后,一切看上去似乎又都那么风轻云淡。晚上睡觉,倪俊和红艳挤在红艳以前睡的那张小床上。倪俊说就你大惊小怪,妈在家过得挺好的,你还非要请假回来。红艳一踢被子:都是表面现象。倪俊说:就你精。

  回到家,睡原来的床,红艳竟然一夜失眠。第二天起来,精神很不好,情绪自然也就有些烦躁。庆芬要做大扫除,红艳也就帮着弄。拾掇旧物的时候,找到一本老早以前的相片集,都是黑白的,大多数是庆芬年轻时候的照片,里面还有她的父亲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朝气蓬勃,穿着老式球鞋,白色背心,解放裤,但还是那么健美。红艳指着一张合照说:妈你看你们那时候真年轻。

  庆芬笑说:谁都年轻过,但也就那几年,过去就过去了。红艳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青春也所剩无几。红艳指着照片中的人,一个一个问。庆芬并非都能答上来,有的已经记不住是谁。蓦地,红艳指着照片中的一个人,妈,这是谁?怎么看着有点面熟?庆芬觑了一眼,胡乱说:没谁没谁。跟着就要把照片抢过来。红艳捏住了,恍然大悟,不会就是那个赵叔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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