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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他在祈求,章筠无声地叹息。她不说出来,因为她不想把他们的感情白热化。那有点像说了之后,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舍不得他,舍不得这份浓得化不开的爱。不仅止以初,还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来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这房子,屋里的每一件家具、美丽的花园。然而二三〇〇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责任,有许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扰的沉默表情撕扯着以初。

  “你爱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属于这,只要有机会、有可能,你还是要回去你来的地方,毫无犹豫,毫无留恋,是吗?”

  不,不是的。若是一个星期前,或再早些,她会毫无迟疑的肯定回答他,现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给他希望,他还是不够痛苦吗?

  “以初,你……你叫我说什么好呢?”

  他的眼神阴暗了,变得面无表情。“你什么也不必说。”

  他下床拿起长裤。“我有些东西要给你。”他扣好腰带,穿上衬衫,边扣着扣子,边僵着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来套上罩袍。甚至恩慈的衣服好也爱上了,每次穿上它们,它们就像她的第二层皮肤般亲密地裹着她,柔软地拂着她,欢迎她回来,让它们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门边时,以初回来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种看她最后一眼般的空绝。

  “这些,我现在还给你。”

  章筠迷惑地接过来一个信封。“还给我?”她朝信封口内看一眼,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遗失的磁卡和支付卡。

  她猛抬起头。“你一直藏着它们?”她不是在指责,她感到心痛。

  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说的是真说,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

  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

  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都不重要,它们只是两个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他爱她,他真真心心的爱她。

  当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着她回金瓜石找她遗失的磁卡时,他是忍着多深的痛呵。热泪在她眼眶涌动。

  以初认罪地点点头。“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你了。”他的音调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椎心痛苦。“我只有一个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别,求你,不要不告而别。”

  叫出“章筠”这两个字之后,他的身体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以初不愿让她看见他崩溃,话一说完,他迅速转身走开。

  也是他突然改变的称呼,教章筠怔住了。有一刹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谁,仿佛“章筠”于她是个陌生人,和她无关。

  她回过神时听到砰的开门声。她跑到他曾独睡的客房外,举手正要敲门,里面传出的沉痛哭声让她举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她曾听过这悲绝的哭声。她听过的。

  醒醒,恩慈,醒醒啊。你睁开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丢下我走了……

  不要呵,恩慈……你醒过来吧,求你张开眼睛吧……

  她闭上眼睛,下巴轻轻颤抖着,放下举着的手,她颤抖跌撞走到栏杆边,靠着它,她慢慢吸气。然后她倏地奔下楼,奔进客厅,停在那幅油画前,凌恩慈自画像中向下对她妩媚又顽皮地微笑着。

  “为什么?”她问画像,“为什么你要我听见那些声音?为什么你要我认为我是你?为什么?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爱的,就像……我现在和他一样。如果你真的爱他,你怎么忍心见他这样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

  她的手蒙住脸,再也无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顿,痛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她难受地住外走。她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她需要摆脱莫名其妙的阴影。

  听到叫她的声音,章筠停住脚,茫然四望,才知道她离开了屋子,走到山道上来了。

  “你要到哪去,恩慈?”以华在车内对她招手。“上来吧,我送你别又迷路了。”

  章筠上了车。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我哥呢?”

  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你知道念慈住在哪里吗,以华?”

  “知道啊。”以华皱眉,“干嘛?你要去找她?那个女人神经兮兮的,你还是离她远点的好。”

  “麻烦你带我去吧。”她的口吻是坚决的。

  “你找她做什么呢?”以华嘀嘀咕咕把车开到一条巷子,然后在那掉头开下山。“她这人住在半山腰上,左没邻右没舍的。”

  “她一个人住?”

  “恩慈在的时候还常常去看她……”他闭了口,察觉他在对着恩慈说恩慈,说得好像恩慈不存在。“我哥不在啊?”

  他赶快转移话题。

  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在。”

  他瞥她一眼,发现她哭过。“吵架啦?”

  她不想多做说明,便点点头。

  “嘿,奇闻!你们也会吵架?像你们俩,一个终日轻言细语,一个温温柔柔的,告诉我,怎么个吵法?”

  眼泪一眨眼间又升上来,章筠把脸转开。

  “哎,告诉你一件新鲜事。”见气氛不对,以华马上再换个话题,用好玩的口气,他叙述以欣如何一时仓皇又一时发挥起她的奇驴无比天才,连把闯进他父母家的一个陌生人打昏两次。

  “结果那个倒楣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为他说得不清不楚,差点掀起轩然风波,我妈以为我爸爸另外养了个女人养了三十几年。闹了一大场,根本是个误会。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有点蹊跷。我怀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说话时,开导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问他话,他就翻供了。”

  以华敲一下方向盘,点着头。“准是这样。最后是大哥把那小子带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个钟头,就把愁云惨雾拨开了。不过我还是想来问问他,他答应那小子什么条件,才把这事摆平,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变主意不认爹,改得太奇怪了?”

  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发现他说了半天等于都在自言自语,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没听见。

  她为什么忽然和大哥吵架,接着就要去找念慈?这个问题蓦地浮现,以华呆了呆。啊,老天,该不会……凌念慈缠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真有什么,该是恩慈车祸之后的事吧?她为失去姊姊难过得自杀,大哥为失去爱妻伤心欲绝,两人互相安慰,安慰出感情来了?

  他忆起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边搂着念慈安抚她,她偎着他的情景,他又想起之前他没有很在意的一个疑惑,念慈每回自杀,以初总是第一个适时赶到她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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