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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惟刚进去看他了。”约露轻声道。

  惟则抬头看约露,目光如从远处收回,直落在她脸上。

  “你和他在一起了?”他突然这么问。

  “是的,”约露顿了顿,然后一正色,简单地回道:“我爱他。”

  “可是——”惟则双肩一耸,猝然坐直,他激烈地瞅了约露半晌,末了却发出空洞的笑声。“这下,惟刚倒成了最后的赢家,老子是他的,你也是他的。”

  他嘿嘿笑了片刻,像是感叹,又像讽刺,摇头道:“倒不知他现在会不会庆幸当年没追上以霏?”

  “没追上以霏?”

  惟则侧头盯住约露,探测似的眼神。“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   惟则那表情让约露异常困惑——他的眸光不断闪烁,他在盘算,也在挣扎,如果还能扳回约露的心,他会说谎。但即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这女人的一片情是尽罄在惟刚身上了。“他真的还没对你说,”他慨叹,说话口气却几乎带着恨意。“我还以为只要你不知道,我就能多几分胜算,我就能得到你,但是你和以霏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以霏……以霏她像一块软糖,入口即化,惟刚带她回策轩的第一天,我就让她爱上了我——”约露一下把他的手拉住,这是她头一回主动触碰他,可是她的指甲扎入他的手臂,她的劲道大得惊人,他痛得打哆嗦,她抓得愈紧,箝子一般凌厉。

  她细着嗓子问:“你说什么,惟则?以霏爱上你?”

  “没错,以霏爱上我!爱得死心塌地,爱得我毛骨悚然,她让我觉得爱情游戏一点也不好玩——”

  “你是那场爱情游戏的男主角?”约露仍旧细细地、小小声地问:“以霏日记上写的人是你?她爱的人是你?她肚里那孩子的父亲是你?”

  那阵哆嗦从惟则的肩膀蔓延开来,他开始全身战栗,他甩脱约露的手,抱头俯下身去,嘎哑地低道:“是我!是我!全是我!”

  “不是惟刚?”约露喃喃问道,但是并没有聆听惟则回答的意味。她缓缓站起来,朝白色长廊那头的加护病房走去。她知道她进不去,她只想尽可能,尽可能地和惟刚靠近。这房间什么都是白色,四壁、被褥,被褥下的老人——白得刺人的肺腑,刺人的瞳子。惟刚彷佛招架不住这片决绝的白似的,不断眨睫,眼框还是通红了。这段半间教室长的距离,他像走了一辈子……走到病床边。

  老人更白,裹着头套的白脸,透着晦暗、苍灰和死气。他就要死了,他就要再一次拋弃我了!惟刚感到一股狂怒从生命的深处暴泄出来,他想旋身走掉,双膝竟然一软,在床边跪倒下来。

  老人像应了感知般的颤颤睁开眼,眼神却是麻木而迷芒的,好像入眼所见都不具意义。现在他连我都不认得了!惟刚的双肩开始抽搐,一阵阵的号咷在他的胸腔里歇斯底里地翻腾,像要破胸而出。

  “惟刚……孩子……”绍东却嘶哑地出了声!“叔——”唤了一声,惟刚却又噎住,然后忍抑不住地哽咽了,他喊道:“爸爸!”三十年来,他孺之慕之的一声称谓,竟是在哭声中喊出,血肉父子,竟是在死别相认。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无人道的事吗?“我和你妈……对不起你,原……原谅爸妈,这……是为了报恩,”绍东断断续续的说,他像用尽了最后的力量,颤抖抖地伸出手,抚住惟刚那张与他酷似的、温热而布满泪水的面庞。“我一直是……把你搁在心上的。”

  惟刚在父亲那只瘦棱棱的枯手垂落之前,抓住了它,紧紧按在腮边。他那彷佛从童年时代迸出来的热泪,滚滚落过父子交握的双掌。

  惟刚吾儿:你我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三十年来,见你自髫龄日渐成长勃发,却始终形单影只,伶仃景况,为父看在眼里,肝肠之痛,不可言喻。

  你的母亲,一介弱女,待你之偏颇,不过凡人之心肠,此亦正是为父的苦处。子侄对调,如割心头之肉,岂予所甘所忍,然长兄如父,父恩浩荡,兄嫂遗孤,不忍弃之……一个月后。

  深坑的秋意很深了,枫叶荻花的深处,起了一座崭新的墓园。他戴着墨镜,颀长的身段,穿一袭墨黑西服,肃穆得就像墓道两旁的松柏。

  他把两手插在裤袋,伫立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俯首冥思,没有人敢趋前去惊动他。

  事实上,参加葬礼的来宾亦多驱车走了,墓园里所剩,只是几名见飞的员工,正忙着善后。瓷青色的天空,偶划过乌鸦凄厉的叫声,但是,惟刚心中已不再有任何凄厉和怨尤的情感了。

  绍东在病床上和惟刚相认之后,便陷入昏迷,不到一周即溘然长逝。他的遗嘱里,夹带了一封给惟刚的书简,三千字的长文,娓娓絮絮,即便此刻站在绍东的墓前,惟刚也能一字不漏的默颂出来。

  是的,他是绍东的亲生儿子,父子俩都有相同的骨性,父子俩都负着沉重情义包袱,唯恐亏心,唯恐负人。所以,绍东忍将亲儿换兄子,三十年含悲不肯相认,而他的宠溺惟则,是待人以宽,苛待惟刚,是律己以严……而秋瑚,这个曾因惟刚喊她一声“妈”而责打他的女人,徜知她打下的是自己的血肉,她又将如何呢?

  惟刚浩叹。撇下这些狭隘、偏执和执着,他见到的只是人性,人性划下一道道人的运程。他不再对父母有怨怼,却决心不走上父母的偏狭之路,就像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恩义负担太重,不知选择,一味退让,险险让掉了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约露。

  惟刚抬起头,石板道那一头,站在一丛黄菊旁边,约露是一袭黑白千鸟格套装,正和惟则谈话。惟则又恢复他潇洒随兴的衣扮了,宽松的黑丝料衣裤,襟上藏青色的领巾,随风飘拂。

  约露观察他,他的两颊是瘦塌了点,但精神还是好的。她和声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惟则?”

  “也许到瑞士去游湖,也许到巴塞隆纳看斗牛,到处走,到处逛,”他轻笑一声。“你知道,我老子——哦,不,是惟刚的老子,”他及时改口,又是一声干笑。“老头子待我是很优厚的,我还是见飞的半个老板,不过事业我是搞不来了,全权交给惟刚去吧,他是天生的苦力,而我,老头子留给我的,够我吃喝了。”

  约露点点头,两人缄默了,惟则忽然沙着嗓子喊她的名字。“约露。”

  她抬起明眸。

  “你为什么不恨我?”

  “为了以霏吗?”约露问,旋摇摇头。“不,我不恨你,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和难处,你我都不例外,你我都需要得到谅解,得到机会。”

  “可是你曾经恨惟刚,不是吗?你把他当仇人,一点也不饶他,现在你为什么不恨我,你应该恨我的!”他说得好像巴不得约露恨他似的。

  约露微笑,笑里有一抹深切的敬畏。

  “我恨他,那是因为我爱他,我一度把这些感情混淆了,但是现在我已经认清自己。”“约露——”惟则陡地拉住她的手,迫切喊道:“如果可以,如果能够再来一次——”即使隔了一段距离,惟刚还是瞧得见他堂兄的面色变得激烈,他把约露的手抓得死紧。惟刚蓦然冲动起来,想飞奔过去,把惟则推开,可是他见到惟则从外套的内袋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约露,然后掉头走了。

  约露低头看着那东西,姿势很僵,许久不动。过了半天,她悠悠朝这头走来,步履有些飘忽。惟刚被一株扁柏隐蔽了半边,她一时没瞧见他,张望了片刻。然后,他又看到她脸上那种惊慌之色——和那天他从加护病房出来时相同的神色。这个月来,她不时显露这样的表情,像是受到什么惊吓,或者害怕什么……她见到他了,一箭步奔上来,揪着他的衣袖,喘促道:“惟刚!我以为——”

  “怎么了?”他柔声问。

  约露钻入他怀里,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惟则对你说了什么?”他把她纤巧的下巴挑起来,凝眸看她的双瞳。

  “他向我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举起手里的东西,指尖在发抖——一张发黄的相片,北海道他们摄下的唯一一张照片,惟刚站在一边,以霏和惟则相亲相爱拥在一起。他们三人。

  “他把他和以霏的事告诉你了?”惟刚凛然问。

  约露点头,偎在他胸前轻泣起来。惟刚万分不舍,拥住她的肩温柔地劝慰,“不要伤心了,原谅他吧,当年他并不是存心伤害以霏,他是爱她的,只不过缺乏勇气……”“不,不是他——是你,是你。”约露却呜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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