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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尾声

  他走了。公司上下哗然。在编辑部,即使是男员工,都挂着红眼眶。但他看不到众人栖皇的泪光。

  他走了。约露的心成了一口枯了的井,冰冷空洞死寂。从那天起,她的眼睛望出去的,也俱是灰的、暗的、没有一丝的颜色……他走了。老人镇日坐在庭前的风中,不畏冷冽,或是压根没有感觉。那几天,天空偏是异常的碧蓝,把老人的脸孔托得益发是槁木死灰,一头白发在光天下宛如霜冷的芒花。而他,总像在想着很远很远的从前……“老爷子,老爷子,用饭了。”罗庸在门边喊得苦口婆心。

  这已经第三回了,老人依旧纹风未动。

  惟则向罗庸使了个眼色,然后走向老人的座椅。刚拆线的额角仍有着嫩嫩的线纹,但他却特别显得神清气爽,或许是令所有人伤心的事,对他是有利的吧。

  “爸,回屋子吃午饭吧,尝尝罗庸的韭黄炒鳝。”

  “我没有胃口……”

  “爸,”惟则扶着椅侧半蹲下来,带一丝愉悦口气的柔声道:“公司里的情况井井有条,不受惟刚离开的影响,您尽管故心好了,何况还有我呢,是不是?”

  “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

  绍东这样的反应,使得惟则顿时惊疑起来。不仅仅绍东从不曾表现得这么脆弱,更因为他的表情话意,都是一反寻常。由是用更柔和的口气道:“爸,我可是卯足了劲在学习公司的事,你不会是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信心吧?”

  “你……不是我儿子。”

  “爸!您在说什么?”惟则闻言大惊。

  “你不是我儿子,”绍东的声音低靡,竟有种悔之不及的痛苦。“惟刚才是─惟刚才是我的亲生儿子。”

  三十年前,那娃儿声嘶力竭的啼哭声,又传入绍东耳中了。秋瑚不是坏女人,不过是心眼偏了点。临盆三日便抱了一对酷似双胞胎的堂兄弟新生儿回了家。兄嫂骤逝,印刷厂是绍东一人独撑,事业刚起步,没有余裕给秋瑚找帮手,两个新生儿也是她一个女人家独立哺养。她,总是偏爱自己的亲儿,那个大的,不是她怀胎生下的,说什么也殷勤不了。可是绍东又怎么忍见大哥的遗孤,被弃于一旁?兄弟俩父母早亡,大哥拉拔他长大,车祸中救他脱险,己身丧命火窟,手足之情尚能有过于此吗?

  绍东深谙妻室的性情,惟则一日为绍午之子,便得不到秋瑚的温柔慈爱,一晚,绍东趁秋瑚入浴,悄悄把摇篮里两名男婴连同衣饰对调过来。

  惟则成了绍东与秋瑚之子的那一日,惟刚成了伶仃的孤儿——他与双亲的缘分,只有短短七天。

  三十年,绍东铁着心,把牙关咬出血来,瞒住秋瑚。秋瑚到死都不知她搂在胸口,百般疼爱的孩子,与她根本没有血缘,她真正的亲儿却给她始终冷落在一边。她给自己的自私和狭隘做了最残酷的惩罚。而绍东只知万不能、万不能负了大哥的恩义……三十年前,他失去亲生儿子。三十年后,他再一次失去亲生儿子。

  约露对镜愕然——镜里一把削瘦成桃尖的下巴,一双玲珑洞大的双眸。谁说她和以霏是两个模样的长相?眼前这张脸不正是活脱脱以霏的胚子?

  穷愁无聊的周日闲午,母亲把一盅热热的桂圆粥端进房里,百般哄约露吃了。她赫然发现到,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母亲在打理一切,回过头来照顾她了?她汗颜地步出房间,见母亲倚坐在藤椅上,正就一匹米白的麻布,缝上一朵朵小巧的梅花结,看来是在制一面小帘子。

  “我不知道你又开始做这些了,妈。”约露慢慢在母亲身边坐下,把桌上一只装了各色饰结的藤篮拿过来端详。

  “闲来无事嘛,”母亲笑道,挨过来从篮中挑走一只8字结。“惟刚送的这把线,颜色鲜亮,又不札眼。”

  惟刚。约露的心又刺痛了一下。她望着藤篮,咽喉一梗,双眼变得模糊。不能提到他,不能想到他,否则泪珠儿便要一颗颗坠落下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手上的藤篮被拿开,肩头被搂过去,她索性投入母亲怀里哭了起来。哭了半天,约露才渐渐收住声音,母亲去拧了条手巾过来,扳起她的下颔,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端详她片刻,然后说道:“你小时候,不管碰到什么委屈,只管哇啦哇啦诉苦,从来也不哭,现在却只管哭,一句话也没有。”

  “他……惟刚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公司每个人……都难过。”约露抽抽嗒嗒地说。

  “我知道,”母亲一叹。“他来向我辞行过。”

  “什么?”约露猛一扬头。

  “那天我和他聊了好一会儿,这孩子——”母亲却突然改口,“告诉妈,你爱着他,是吗?”

  母亲这么一问,约露惭愧又心碎,眼泪再度迸了出来,失声喊道:“我不该爱他,因为——因为——”

  “因为以霏?”

  “妈!你——你知道?”她抬起泪眼,惊异地看着母亲。

  当年,为了不让父母更加悲恸,约露私自收起了以霏的日记和相片,惟刚的事,她也绝口未提。一直以为母亲浑然不知,但此刻母亲却发出深沉的喟叹,幽然说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

  “那么——那你不怪他?当年以霏就是和他在一起,以霏是为了他死的!”约露哑着声激动地说。

  “以霏为了他死,但是真要怪,还是要怪以霏自己呀,”

  母亲以极端悲怜的口吻道:“以霏太执拗,傲性又重,事事钻牛角尖,自己走上无法开脱的路子。”“以霏是钻牛角尖,惟刚却是始作俑者,他害得以霏走投无路,难道他没有半点责任,半点罪过?”约露喊道。

  “你看不出惟刚的悔意有多深吗?我们对他追究,是怎么也比不上他对自己的谴责─一个人受良心苛责了八年,那也够了。”

  是的,她见过的,那回在电梯里,惟刚眸心那痛楚的锋芒,刀刃一样地割人心,不也折损了她恨他的意志?然而,生死的情仇,是能这样轻易地拋下吗?

  “可是爸爸呢?”约露惘然地问:“如果不是以霏发生这种不幸,爸爸也不至于伤心过度而死呀!”

  母亲露出无限的哀情,却只是轻轻的摇头。

  “我和你爸爸从小一块儿长大,他那种极端激越的性子,我摸得一清二楚,老实说,他以这种方式走完人生,也实在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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