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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惟则还在哮喘,那种喘法,教人担心他会发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哑喃喃,蹒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爱她——我不在乎,”话声未落,他又一拳朝惟刚挥来。

  惟刚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许你说爱她!听见没有?我不许你再说这句话!”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门口突来一声暴喝,绍东披一件靛色睡袍,对两人怒目以视。

  他瞪了儿子一眼,旋转向惟刚,脸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阋墙来了吗?你是怎么一回事,惟刚?几天不见人影,回来就打架!多少责任在你身上,你可没有拿人生闹着玩的本事,别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

  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惟刚是抬头挺胸来正视叔叔的,绍东的威势再也压不下他炯然的目光,他正声道:“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分地位,叔叔。”说罢,他把惟则放开,昂然阔步走了出去。

  就连绍东奇异闪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刚。

  隔天一早,惟则便跌跌撞撞闯进套房,惟刚从一夜的乱梦中醒来,听说约露离了家他去,他惊坐而起。

  “她到哪儿去了?她昨晚没有回家吗?”他问。

  “她母亲说她很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了——据说心情很激动,要请假几天,到外头散散心,究竟去了哪里,她母亲不肯透露。”

  惟则抱头在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头发前端还是油亮整齐的,发脚子却失了服顺,芒草堆似的参差松散。他埋着头含糊咕哝了一会,猛地仰起脸来,凶狠地问道:“你咋晚对她说了什么,她对我彦生这么大的误会,跑走了不肯见我?”

  怕是被误会的人是我,你还有得凉快呢。惟刚阴沈沉地想,还是讷然摇了头。他答说:“我没机会说话,昨晚我才弄明白,原来她一直把我当做以霏往来的对象——难怪一开始她对我就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态度,她误会我了。”

  惟刚决心不让这场误会再继续下去,他要向约露说个明白,一切只是混淆了罢。她冤枉了他这么久,谁知竟藏着一番情意——昨夜的缠绵,不是从情字来,又是从何而来?他内心的愧惶,揉上了苦涩,更揉进了甜蜜。一丝兴奋,一丝欣喜,战战栗栗地发芽。等约露明白了一切,怪他或许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云消烟散,只要她不再恨他……这么久以来,惟刚内心终于萌了希望。他却听见惟则似笑非笑叹了一声。

  “没想到我会有这一天,”他的声嗓是粗糙的。“我这辈子对许多女人动过心,当中有几个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说茶饭不思、牵肠挂肚,那是从来没有的,谁知道碰上约露,我却整个人都完了——”

  惟刚面色乍变,一副奋起要与惟则理论之态,惟则却挥手制止了他。

  “这女孩实在太奇妙了,她望着你笑的时候,一股子蜜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却可以随时甩开你走掉,一转头就把你忘了,让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惟则苦笑着摇头。“她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她不迎合,不屈从,她总有自己的主张,而她的主张总把我带到一个全新的方向去。”

  惟则顿了顿,彷佛在回味什么,然后才又接下去说:“有一回,她不让我开车送她回家,说她起了兴致,要走一趟路,那么姣好的女子,脚力之健!我陪她走得满头大汗,一路听她如数家珍说着捷运线,什么桔线,棕线,起站终站,如何来又如何去——你见过几个女人那么有方向感的?”

  惟刚虽不情愿,也不由得莞尔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我像个没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爱的女人在一起,也隐隐感到空洞。但是现在我对人生开始有种踏实的感觉,只要有约露在身边,我就感到笃定,因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没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吗?我不能没有她!”

  老天,这次他是认真的,这个不断掉入爱河,不断拿新欢来换旧爱的浪子,脸上再也没有玩笑的表情了。那双眼里的真实、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刚看着都要心惊动魄了。他不知是要同情或是憎恶,只能微弱地说:“没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罢休,她对姐姐的情感是很深的——”

  惟则猝然跳向床边,冲着惟刚急急道:“我会向她解释,我会说明一切,恳求她的谅解,从今以后我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弥补这一切——”

  “不,惟则——”

  “不,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爱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么瓜葛,只要你闪到一边,不要搅和,我就饶你一死——”

  “该死的不见得是我。”惟刚咬牙道。

  “惟刚,看着兄弟一场,我从来没有求过人,现在我求你,你让我自己去向她解释这件事——至少答应我这一条!”他嘶喊着,绝望得扭曲了脸。

  惟刚怔然望着堂兄,在他的神情里看见了自己——也是那般绝望。

  约露躲了两天,还是躲不过那重重的绝望。

  她逃难似的匆遽来到东势一座小农场,这农场的主人和她家有一层亲戚关系,腾间客房招待她的亲切是有的。她恹然地无暇欣赏乡间农林静美的风光,一颗心却被满园子凄厉不绝的蝉嘶给噪反了。

  “牠们为什么叫成这样子?”她忍不住问了。

  农场主人告诉她,“这是牠们的吶喊,为了求爱,一生就这么一次求偶交配,之后结束生命。爱和死亡,牠们都是义无反顾的。”

  约露觉得像受了教训,即使一只蝉的生涯都能有这样的决烈和担当,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亲,拋下工作,已显现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约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须回去,回去面对——面对什么,她却只是心乱如麻。

  当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车回家。哦,她恨夜车,黑漆漆的车窗,见不到丝毫光景,像是茫然的未来,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让给一名老婆婆,一路站着,足足摇晃了两个半小时之后,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车,脑子仍在颠簸,却一头撞上一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龙水味儿。

  约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则把她拥住,她听见他吁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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