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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又一阵裂瓷的激厉声响,约露惊魂地醒来,嘤咛睁开眼,映照上来的是草蓝色枕头。又来了,又是哗啦啦的一阵——这回她听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声音。她翻过身去,惺忪中见到一名衣饰美艳的女子,立于床榻前。

  是贾梅嘉,把一只瓷杯吊在纤红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声,锥人的两鬓。“别再摔了!”约露呻吟道,乏力地从床上爬起。

  梅嘉冷笑。

  “你睡得可真香,摔了两只杯子一只碟子,这才把你的魂给叫醒过来。”约露左右张望一下,不见惟刚人影。楼外风雨歇了,台风已经过境,门口的廊灯是亮的,那么电力也恢复了。

  她把凌乱的长发拢到脑后,还没来得及出声,梅嘉又开口了,满口气的妒恨。“你也真行,进见飞才多久,就把老板给弄上床,还挑时辰─我只听过巫山云雨,你还是狂风暴雨呢!什么货色有这本事!”

  约露按捺不住的怒气倏起,忿忿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呢!”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说八道了,事实俱在——”她扬起下巴,往皱乱的床榻一睨。“瞧瞧这个,王嫂——”她回头喊道。“我有胡说八道吗?”

  约露这才发现敞开的门边上,还挨了个提着拖把水桶的清洁女工,一双好奇的眼睛,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灯!

  该死的方惟刚究竟在哪儿?

  “惟刚人呢?”梅嘉诘问。

  “我怎么知道?”约露没好气地回答。

  梅嘉狂笑,恶毒地说:“不会吧?才一个晚上就不投机了?你罩男人的手段才这么一点?”

  “梅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惟刚的喝叱蓦然响起,那清洁女工一见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身对惟刚冷哼,“你也来指我胡说八道!两个人口径一致,这是默契,还是昨天晚上在床上彩排的——”

  “够了!”惟刚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来不及赶回家,留在公司避风雨,如此而已,别在那儿瞎说。”他走进来,身上穿的是骆驼黄衬衫和黑色牛仔裤。约露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更衣出去的。

  “避风雨避到这张床上来了是吗?”梅嘉双手往腰上一扠,冲着惟刚。“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回策轩?说好回去吃晚饭的,一家人都在等你!”

  一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场面描述得真是壮观,他叔叔一向就没有那种等他吃晚饭的闲工夫。

  “我通知过罗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份卷宗撂到桌上,见满他的杯盘残骸,蹙额质问梅嘉:“这是你搞出来的?”

  梅嘉把脸一偏,下巴抬上天。

  “这是最新式的起床号。”

  惟刚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门外走。“出去,让梁小姐梳洗更衣,她还要赶回家。”房门碰地关上,独留约露一人,被一地狰狞的杯盘碎片困在床上,怔然发呆。外传惟刚和梅嘉已有婚约,看来真有这一回事,梅嘉甚至于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吗?难怪那女人见了她要气得龇牙咧嘴!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床上“招待”另一个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这张床榻的常客,倚过约露倚过的枕头,抱过约露抱过的被子,偎过约露偎过的臂弯——无聊!无聊极了!约露陡然跳起来,愤然摔开被子。惟刚和梅嘉如何,和别的女人如何,乃至于他个人种种一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经死了,不是吗?她这是在费什么力气,又能有什么意义?何况以霏,那个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后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切?

  那么约露又何苦还要恨他,怪他,对他耿耿于怀?打从八年前往那堆灰烬里翻出他的相片,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约露便对他立下不解之仇。捧着他的相片翻来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里两道慑人的目光对峙抗衡,像中了邪,着了魔一般,根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

  那是恨吧?

  ——当然是恨!约露趿了一只厚拖鞋,独脚跳过一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龙头旋开,对着滂沱泻下的流水大叫。

  无意中眼光一招,又瞥见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胡刀,水光上闪着铁灰的色泽,带着男子的英气,和它的主人是同一色的阳刚——我要回家!约露陡然慌张起来,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开来,而剖开来又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我要马上回家!妈妈还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这里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身脏兮兮的裙装,把头发用条橙花手帕胡乱系在脑后,斜背着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楼,奔出了前厅大门。一路不见惟刚和梅嘉两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们碰头。

  约露在红砖道上跺跺地走,一部黑色吉普车缓缓开到她身边。约露不抬头,看也不着它——她知道是谁。她加快步伐,它追上来,她掉头往回走,它跟着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挡住。这阴魂不散的男人,他还想怎么为难她?

  吉普车向她大敞其门,像坏男人张开了手臂,勾引女人误入歧途。但惟刚倚在车座上看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她还要坚决,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职志,就是当约露这趟路的司机。约露被迫上了车。一个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头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杜宾狗没啥两样,况且惟刚的固执,她是见识过了。

  “木新路。”她僵声说。

  “我知道。”惟刚操持方向盘回道。她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问贾小姐上哪儿去了。他有办法把那块橡皮糖甩掉,算他厉害。

  台风扫过的周日市街,车走得顺风无比,不过车上的空气可不比车外的畅快。惟刚阻噎了许久,才开腔道:“别和梅嘉计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他说得倒心平气和。

  “好说。”约露应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么凌厉的女人,换了别人可未必。惟刚悄悄瞄着她——沉凝的神情,却是一脸的姣好。瞧,那列镶在眼上浓密的睫毛,看来是那么楚楚动人,就像她的姐姐以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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