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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早就想找你谈谈,不过一直没空回社里。”

  约露忍不住,她说道:“社长大忙人,日理万机,东奔西走,也难怪在公司难得一见。”

  这是惟刚第一次听见她一口气说这么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满是说刺味儿,果真不开口则已,一开就是唇枪舌剑的杀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难得一见,倒是在座谈会不期而遇。”

  提到座谈会,约露一下坐镇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着,视线又落到书柜的脚架去了。而惟刚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题。

  “那天在座谈会上为什么突然走掉?”

  约露发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两周前设想好的说辞,一句也拚凑不出来。

  “临时有事。”只好胡乱编派,本能地闪避。

  “临时想到家里正在烧开水?”他讥问。

  “如果你相信的话。”

  “不相信。”

  约露嚼着下唇没作声,惟刚激她,“有勇气当众离座,却没勇气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着火星地扫向他,冲口便说:“你的高论让人不敢苟同,我没办法坐在那儿洗耳恭听。”

  无论约露事先想好要说什么,都绝不是这种讲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刚两道浓眉压得低低的,瞅了约露半晌。“敢问我说了什么,惹得你这样——义愤坟膺的。”

  约露骇然发现,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冲动,她咬住牙关,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滞的。

  “你把痴心的女人,”——我姐姐。“说得像傻瓜。”

  惟刚一愣,好像没料到约露会是这种的回答。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痴心的女人”几个字,使得他的心口像旧病复发般痛楚起来。

  他狠着声,“痴心的女人本来就像傻瓜。”

  约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响,双眸腾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把火烧掉似的。

  “没错,痴心的女人傻,但负心的男人可耻!”

  惟刚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愤怒,他只知道他的脑波再度被这陌生的女孩,激起强烈的振辐,一些已经干涸了的情绪——苦的、涩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记忆,化入了血脉,又在他的周身循环奔荡。

  他把十指绞住,抵在桌面,身子倾向前去,重重看着约露。

  “为什么,梁小姐,”他压抑着声调问,像夏日午后有威胁性的闷雷。“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似乎有点恨我?”

  “这话差远了,方先生。”约露是一口碎玻璃一样猛利的咬字。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岂止有点恨你,我是恨透你了。”

  第五章

  社长室一下像陷进地窖,空气变得稀薄,一股让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两人都在细喘,听来格外震耳,格外惊悚。

  惟刚与约露四目对峙着,他满眼又惊又疑,还蕴着怒意,而约露还是一脸的倔强,僵持着不肯有一点退却。

  桌上的电话一声大作,把两人活脱脱给震跳起来。惟刚掣下圆白的键子。“什么事?”他问,音调虽低,倒还沉稳。

  “社长,律师先生到了。”施秘书在另一端报告。

  “请他稍坐一会儿,我立刻见他。”惟刚嘱道,两道视线始终盯着约露,像缝在她的眼睛里。

  最怕人的就是这一言不发的注视,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更恐怖。约露渐感不支。

  他也感觉到了,这双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闪闪烁烁的,彷佛不是什么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刚隐隐感到一丝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师都赶回去,把梁约露逮到胸前,把她剖开到底,彻底来研究她,弄清楚她为什么恨他,为什么怕他,为什么扯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最后却只说:“回你的位子去吧,我们下回再谈。”
  话一出口,惟刚自己都觉得讶异。还有下回?他究竟有多少耐性?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约露脸上没有表情,却踌躇着,然后用一种鲁莽的口气问:“慕华说,找我进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来,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必纳闷,”他泰然回答:“社里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因为我还想再看到你,惟刚说给心里听。

  约露缓缓吸口气,点个头,回身去开门。邪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黄铜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儿,如何也不动一下。从前爸妈常笑话她手脚驽钝,但这扉门可不是在和她作对吗?

  惟刚等了五秒钟,起身走过去,从她背后伸出手。约露一惊,慌忙把手缩回。他高大的身影笼住她,一股腰温暖暖袭向她的背,隔着层层衣服都感觉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烫得厉害,胸腔内滚轮似的震动起来。

  他的大手握住门把,橡木应声而开。

  那一句“谢谢”噎在喉咙,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过施小姐身边,这才沙哑地挤了出来。没人知道她在谢谁。

  这天中午,约露独自溜到见飞旁侧那座小巧的三角公园去。四月里杜鹃在风中绽开了粉脸,入鼻尽是淡荡的香气,可惜约露缺了那份赏花的好心情。   慕华没有说假,方惟刚才是她的施主——不计前嫌的找她进公司,他想证明什么?约露赌气似地把一管奶油卷扔进嘴里。或许是天气忽晴忽阴,公园里冷清清的,乏人问津。唯一一张雕栏铁椅,约露坐一边,有个老人则据在一边。

  那老人是后来才到的,兀自坐着,眺望前方的见飞大楼,静默不出一声。约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却发现一旁的老者扶着额头,歪向一侧,咻咻喘着气。她吃一惊,赶忙问道:“老先生,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隔半晌,才见他颤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脸来咕哝,“老毛病,没什么。”约露观看这位老者,满头白霜,鼻柱高耸,眼神咄咄,穿一袭罕见却醒目的黑底紫团花长袍,面色带点灰白,神情气态却十分威严,让人在他跟前,自动便恭敬起来。“您真不要紧?”约露不放心。“要不要联络家人或是——”

  “我不要紧,”他一抬手,举止和口气都十分断定,约露不敢再多话。他看来确实好多了,失调的呼吸也恢复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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