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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绝没料到可孤有这举动,梅童大惊,喊了起来,“唉呀,你你”

  他来势太快,她的刀子收不及,只得把身子往后仰,要避开他,却不知马蹄下便是陡庵,她整个人离了鞍,尖叫着,忽溜溜地翻下崖去。

  “窦姑娘”可孤的身手甚至比声音反应得还快,一霎从鞍上掠起,驾着轻功向崖下飞。“我来接你!”

  她的衣带长发凌着风,身子孤零零的在半空,飘堕下去,他看到她的脸、她的人、她的整副躯体一层层的变僵、变硬、变黯淡……在她坠地之前,可孤双臂一张,把她接住,连翻带滚跌落在一带草地,都顾不得喘,翻身起来着,一眼便骇得五脏六腑都像裂开了。

  他抱在怀里的窦梅童,冷凝荒便已化做一具石像!

  第七章

  古来行者谁想去西域,谁都得在兰州渡黄河,牛皮、羊皮筏子或小船,闭着眼睛搭上去,你总得在凶险的黄浪里,经历过那番浩浩荡荡。

  翻过苦寒的乌鞘岭,因为是初夏时分,来到凉州,满城的绿树,碧沁沁地沁人了有风有沙的眼睛里。

  黄昏满街的骆驼商队,铃声叮咚响个不停,有人吆喝着要打尖了,大大小小的酒肆,门口一把青旗都在风头上招徕客人。

  西大街尾端这家小酒楼,虽也有座酒的胡姬,道时候倒还显得清静。当窗坐了个年轻人,头裹着一方肯纱巾子,两角系领下,两角悠悠垂下脑后,当中一副俊昂的眉宇,却不知何故,带一股阴郁紧张的神气,且颇有些风尘,像已经赶过了千里的急路,还没有结束。

  “大爷,烧肉来了!”一个剪了发的小明儿,捧一大盘带骨羊肉兴冲冲跑过来,直接便撞上条凳上一尊黄布包着,不到半人高的石像。

  “小心点!”幸亏那年轻人动作快,一手扶住石像,一手止住小胡儿,然而不免露出粗嘎的口气。

  一旁的胡人侍女听见了,忙过来伺候,一边对小朋儿呵叱,“还不快去把客倌的饼和酒拿来!”说着,拿起盘上一把快刀,要切羊肉,脸上一片巧笑。

  最后,可孤还是把她支开了。石像换了位置,紧紧搁在身边,他的手摩擎过去,黄市底下那种坚冷的感觉,使他的心又是一阵椎痛。
  他把她害成这样子!从扶风到凉州,十几天了,没有一天他不苦切自责。当时在崖下,睁眼见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儿,平空化做石头,他那股子魂飞魄散的感受,到现在还仿佛抹在脑门后,随时他都会再战栗起来。

  伊吾人好阴毒的用心!他终于完全意会了,对付梅童是为了牵制厉将军,他只恨自己一路来太少警戒,全没想到伊吾人得了消息,抱着毒计,千里迢迢的尾随而至。

  杏树林的一伙人,连同曲曲公主,在可孤带了石像冲回来之前,早走得一个不剩。他是又急又惊又惧,收拾红膘马,在扶风一带团团转了几天,也寻不出他们的下落。

  末了,他觉悟到当今之计,唯有全速赶回西域大当,一来同将军请罪,二来设法进逼伊吾。

  那解救之道,必在伊吾。把人化做石头,这样奇诡的法术,一定和伊吾城中那造巨弓、大炮的奇人有牵涉,伊吾一国,全靠这个人在主掌大局,他便是摩勒儿国师,要救梅童,非找上他不可……如果梅童还有救……思路走到这里,可孤心又痛了,拧着似的,一桌的胡饼、羊肉和葡萄酒,胡乱吃了几日,都推开了。

  才立起身,方才那胡女一下摇过来,抢先捧起石像,瞟着可孤说:“大爷,我帮你捧回房间去。”还有些言外之意在。

  “不必了,谢谢我自己来!”他好不解风情,一把抢回石像,当胸抱着。

  “哎呀,大爷,”那胡女有些恼他,半调笑道:“你又不是那些头上无毛的和尚僧侣,干嘛老抱着一尊佛像不放?你不会晚上睡觉也抱着佛吧?”

  可孤只瞧她一眼,也不搭腔,拖着沉重的步子过后院,回他房间去了。人家当“她”是佛像,也好,省得惹起一些不必要的疑窦。

  然而,当他在暖融融的灯焰下,解开黄布,看着它,怎么也不觉得它和那些泥塑菩萨一样的呆板,即便它着来、摸来都像块石头,也不相信它真的已经失去了生命。

  两眼刺热起来,可孤伸手去碰触它,喃喃道:“梅童……”

  他手里起了一缕震动,微乎其微的,却使他僵了,他发誓那颤抖的不是自己的手,就像是,几乎是……这尊石像在颤抖。

  是梅童在那里面颤抖。

  他叫她,期望听到她的声音,心胆欲裂的把它抱人怀里,沙哑着嗓子赌咒:“我会想法子救你回来,拚了一条命我也要救你回来!”   忽然可孤再不能让它凄凄凉凉的,站在黑暗的桌面过夜,他想到那胡女说的话,坚傲的下巴一抬。“有何不可?”

  宽了衣上床,把石像放入被窝,它依然有着纤细的腰……在那农家的枣子林,第一回抱她,第一次的接触,便已经动心了,她为奶娘报仇,那股子烈性,满腔情义之心,又使他倾倒;拚了命的救他,他不是傻瓜,他懂得那份情!

  一只手已不自禁搬上那石像,不,是梅童,梅童的脸,这么冰冷,可孤心好痛。

  指尖轻划过冷凝的她的肩,她的眼,仿佛它们还愁蹙着,怪他在杏树林护那曲曲,负她的心……如果那时候,他没有使她负气而去,也许她不会奔马那么快,她不会坠下山崖,她不会……化做石头!

  这么一想,可孤心惊地掩住梅童的石像,明知道理不是这样,他依然止不住全身的颤抖,许久激动不能够平复。

  六月边城的夜里,照样寒人,他要它和他同床共枕……像给一口烈酒灌过了胸腔,他再度激荡得抖索起来,感觉到一股甜蜜,又一股酸楚。

  这一生,也就只有这种境地下,他能够和梅童伺床共枕了,他焉敢奢求什么?这女人本来,本来就不属于他。

  可孤把梅童石像拥着,让它扎痛他的胸膛,悠悠合了双目。

  都还没醒来,房门便给人砰地揖开,一口还带点稚气的声音,中气十足喊着,“天要亮了,大爷给你打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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