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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第四章

  这片峭壁连猿猴也不敢攀越,何况是在风雨交加之际,青狼寻着石缝一吋吋移动,满头满脸的雨水淋淋直下,使他什么也看不楚,他内心不由得产生一个有始以来男人解不开的疑问——女人总是在给男人挫折受吗?脑中又浮现那汉人姑娘抽抽噎噎、泪痕狼籍的模样……他不愿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答案。

  这样一个分神,一阵风狂,险险把青狼扫下深谷去。他挂在峭壁半空,内心做着什么?天呀,我为什么要怜惜她?她蜷伏在那儿,秀发都散了,那支雕银凤钗握在手里。一阵劈啪的声响,使她微笑了,她梦见小枣子在放鞭炮,姑姑爹爹都和他站一处,她朝他们跑去,却怎么也不能接近,她呜咽大喊醒了过来。

  她是哭着睡着的,又哭着醒来,该是冰凉的面颊,却热烘烘的,身边有暖意。她抬起迷惘的头。

  已灭了的火堆又燃烧着,已离去的人又坐在原处。

  青狼!真真爬起来,自己也不能相信,再见到他是这么欣喜,悄问:“你……回来了?”

  他不吭声、不睬她。地上一片大芋叶有堆果实,他忙着用石头把硬核击碎,一颗颗扔入红烬里。不片刻,整个洞窟便充满一股爽脆的甜香味儿。

  青狼把烤熟了的核果挑出来,放在芋叶上,推过去给真真。“这是山胡桃,很香脆的。”

  真真慢慢伸出一只纤秀的手,拈了一果了送入口。青狼屏气凝神注意她,那张极美的嘴儿泛起小小的笑,她说:“唔,滋味真好……”

  停顿在青狼胸中的那口气,这才舒了开来。

  芋叶一旁,那只石碗照旧盛着雨水,真真啜着水,津津有味把核果吃了大半,才发觉青狼自己并未享用,他坐在近洞口处,拿猎刀正削着竹片。山风吹他的头发,他的发梢还是湿着的。

  她蓦然都明白了——这道果子、这生火的木头、给她敷脚的药草,乃至于那山鼠肉,都是他冒着风雨出洞去搜罗回来的。为着她不吃鼠肉,他特去找来这堆核果……真真虽是给这少年番人劫来,但他始终没有伤害她,两日来,在这深山洞窟里,他照顾她的脚伤,给她饮水吃食……她可以感受到在这番人严峻的面目下,带着一股内敛自持的温柔,她对于他,不自禁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感来。

  当青狼弹奏起自制的乐器,那清亮的铮琮之声,吸引了真真,她悄悄趋近,轻问:“这是什么?声音好美。”

  “这是弓琴,”青狼回答,“用竹片和月桃线做成。”

  说着,青狼拿起那弓状之物,弹唱起来;许多祖先传下的歌调,有拜精灵的,有咏月亮的,也有求爱的情歌……他每唱一曲,便向真真翻译一个故事,他的嗓子天生的好,她听得着迷,但忽然发一个疑问:“你懂汉语,是向谁学的?”

  “是我祖父教我的,我祖父是个很有见识的人,进过番童学堂,也到过台湾府城,面见巡抚”

  老人在世时,常向族人讲述安平水师和火枪的威力,他似乎十分忧虑有朝一日,汉人的强势会压迫到山里的部族,因此他教子孙汉语,以利沟通,又训勉他们要磨练战技以求自保……由是,青狼不免谈到打耳祭,部落孩童训练战技之始,又讲述播种、狩猎种种祭典的精采处。

  真真从不知番人风俗是这么丰富而有涵意,说到小儿祭的时候,真真发现番人父母对子女的疼爱之心,也与汉人无畏,她感到一股亲切,对番族的恐惧心不知不觉去了大半。

  兴致高时,少不得提及猎头行动,那是部落男人最英勇的表现,不猎头就称不上男人,是莫大的耻辱。青狼却觉察真真噤了声,面色变得苍白,晓得他吓着她了,忽然感到有些懊悔。

  “你们在水仙岩,把……老轿班和小银都……杀了,”她颤道,想到丧了命的家仆,垂下泪来。“究竟与他们有何仇恨?”

  青狼的神色一凛。“不是与他们有仇恨,是你们汉人对我族不义,铸下冤怨,我们要取你汉人人头,回去告慰我族亡灵!”

  他在洞口,朝东北方望去,幽幽道:“哮天社在祖居地一向安定,如今却被迫退到二个山头后的溪底,露宿荒林,许多老人和小孩都生了病……”

  他想到自己老迈的母亲卧病在草丛间,心痛之色刻在脸上。真真见他一脸有痛苦、有悲愤,突然对他充满怜悯与不忍,不由得要问:“你数度说了,哮天社与汉人有仇怨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狼转过头来看她,她娟丽的眉色带着关切,那不是虚假,也没有无知。

  光一分这样的神情,便使他动容。他深深做一个吐纳,话从熊耳找福九交易说起,把事情始末一一告诉真真。

  听到花衣被劫,幼儿被刺,真真已经是满口含泪。不知怎地,从青狼语气中她感受出来,他对这名叫花衣的女子,是有一点特别感情的。也难怪他的眉宇间,画着那么深的痛楚。真真竟暗暗欣羡起被他心疼的那个女人了……而花衣终至自尽,近三十名战士皆中陷阱而死,一节节都听得真真惊心动魄——这哮天社人果其受了莫大的屈害,而水沙连竟然还讨番声四起!“爹爹和凌秀哥哥都被福九所蒙骗了……”真真喃喃道,忽而激切起来,“青狼,让真真回去替你伸冤!真真会把事实原由全都告知爹爹。爹爹嫉恶如仇,定会替哮天社主持公道!”

  “让真真回去……”几字却在青狼心中敲响一记警讯,他赫然想到行前巴奇灵肃重的神态,他分明交代的是——不能留下后患。

  青狼的面容霎时变得好似阴沉的夜色。

  望着他那种表情,真真一颗心往洞外渺渺的深渊落了去。他纵使没有言语,她也恍然明白。他——是不会放过她了。

  翌日,一道清光射入洞内,青狼在洞口站望了许久,回头道:“我们可以走了。”

  洞外天晴日朗,三日夜的风雨,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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