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欧倩兮 > 郎君魂 >


  他是本报的大老,社论的主笔,在报社的地位只一、二人之下。他忽然把那霜白的眉一抬,“咦”了一声说:“高腾云,你怎么在这儿?”

  人群里有人诧问:“周老,您认识这个人?”

  “认识呀,还很熟呢!他是大观纪念医院的外科医师,我太太还是他的病号。”

  周老把高腾云送到报社大门。

  高腾云终于表示了歉意,“很抱歉,到您的报社惹了麻烦。”

  这位长者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快回医院去吧!急诊处等着你呢。”怡然吸一口

  烟,目送他过街。

  高腾云三脚两步赶回医院,重新走过下午拾获报纸的长廊,不禁苦笑——在报社要不是周老出面,被押到警局去,可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他一直很能够把情绪埋藏在内心,像今天这样激动的表现,在他是失常。

  糟的是,他有种不妙的预感,这失常的现象,似乎不准备到此为止。

  很快他那预感就得到证实。

  一脚踏入急诊处,这一向是病急惨慌的地方,他先听到一阵痛苦的哀叫——小病床上一名病人抱腹在翻转,未见处理。

  他蹙眉询问在场的医师,得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答覆:“要先正确诊断才能处理。”

  高腾云只觉得一股气冲上来,这些人到何时才能学会要看“病”更要看“病人”!任由患者在那儿叫苦,难道他们真的无动于衷?他插身过去,自然动作不十分斯文,看过病人,命令道:“这人没有明显的外科状况,先给他打个止痛针。”

  小护士跑去准备针药了,被高腾云挤开的那名医帅,吹胡子瞪眼睛要来与他理论,慢了些许,另一名护士奔来,急道:“高医师,快来!有个重伤患者!”

  担架上瘫着一具瘦小的身躯,头脸都是血,人已经没有意识了。高腾云才看一眼,一颗心便直往下沉。

  还是个少年,由其脸庞轮廓看得出来,是个原住民。

  “什么意外?”他问,心情不自然地起悸动。

  “从一百公尺高的工地摔下山谷。”

  脑袋削去了半边,鲜血汨汨直流。高腾云知道他这种种时刻必须咬紧牙关,他命令:“把人移到诊疗台。”

  “真可怜,才十三岁,是个布农族的。”一名护士说。

  高腾云的心像被一只拳头打了一记。止血、针药、插气管,他指挥着急救措施,然而他觉得呼吸困难。

  “说是跟他爸爸去上工,山路的铺网工程,天太黑,一个失足……”护士说。

  一名细皮嫩肉的实习医师很诧畏,“这么小就当工人,卖这种命?再说,这不是非法童工?”

  “没办法,听说家境很苦……”

  高腾云胸口堵着、塞着,空气没法子进入。

  呼吸,快呼吸——他心里直吼,吼他自己,吼这垂危的生命。

  “高医师,病人的心跳——”

  “电击!”他咆哮。

  一次,二次——要命、要命!快呼吸!三次——病床边那部闪光的机器“哔”一长声,萤幕上的线条从曲线变成水平,没有希望地画下去,通向虚无的黑暗。

  心跳停了,呼吸停了,瞳孔已经放大……生命已去,血,却依然幽幽淌下来。

  七点一到,伤者宣告死亡。

  孩子的父亲,一个黧黑的布农族汉子,倒坐下来,用□脏的双手蒙住面孔,嚎啕大哭。

  高腾云立在那儿,戴着手套的双手,再度染了血,沉甸甸地垂着。下午,有个癌症病人在这双手里死去,现在,另一个重伤病人同样在这双手里死去,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冷笑——他所从事的真是救人的职业吗?或者他只是一名使者,专把人命交到死神手里?那布农族汉子的哭声,把高腾云笼罩住,把他一点一点的吞噬掉。在高腾云耳中听来,那不只是个父亲死了孩子之后的悲鸣,那是整个部族在劣势、沦丧、贫厄、困顿中的悲呜——那其中也有高腾云一把无尽的酸泪。

  因为,他也是部族里的一份子,他体内也流淌着相同祖先的血液。

  他也是布农族的儿女。

  高腾云闭上眼睛,脑海闪过一幕幕族人在现实里、在当今这个环境里,个个像兽一样拚斗、挣扎、流血的困境,他看太多,听太多了。

  难道曾经鹰扬的部族,曾经身为这座岛屿的主人家,如今就只能在社会黑暗的底层爬行,永远,永远也没有再站起来、与这块土地上所有人一样昂首阔步的机会和余地?高腾云身心都在激颤,眼一睁,见到萎缩在地上那汉子的泪脸,他那颗结冻的心破裂了,一阵痛楚袭来,他勃然大怒,一箭步跨上前,把那汉子狠狠从地上揪起。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