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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公室所有人都被惊动了,包括瘦子和阔脸,全体纷纷往后退,谁也不想和一把杀气腾腾、直逼而来的利刃作对。

  人生的挫败,真的是无所不在吗?高腾云心想,挥着刀子但不自觉,对着这群张口结舌的呆子吼道:“写这篇《山地悲歌》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撞进编辑部,一壁用一口清脆的嗓音嚷着问:“什么时候截稿?我还有多少时间?”

  高腾云回过身,入眼所见是个年轻女孩,纤长身段,穿黑色紧身裤,黑色麂皮靴,一件俊俏的皮夹克领口半竖,肩上桃一只黑色大包包,手里拎一部笔记型电脑,随时准备着要闯荡前途。

  这女孩年纪不过二十三、四,明眸皓齿甜孜孜的一张脸,留一头看来非常不驯服的鬈曲短发,从来没法子梳好它。在这春寒料峭的三月天里,她娇俏的鼻尖上尽是细细的汗珠,人还在微喘,像有全天下的事教她忙得都停不下一口气似的。她用手背把鼻汗一抹,抹去了汗,留下一道污痕。

  她不是没有女人味,但那模样儿,毋宁更像一个顽皮漂亮的小男孩。

  她眨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整个人洋溢着盎然的精神,此时她往办公室一瞧,极为勾整的一双眉蹙了起来。

  奇怪,今天的办公室好像成了快要沉没的铁达尼号,所有人相依为命挤在船的那一头。

  她喊:“你们这是在干嘛——”

  话未完,她突然见到前面五、六步的走道,堵了个男子,他的脸庞映入她瞳心,顿时间轰然一响,不知是响在脑海,还是响在心房,只知胸中的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人感到眩晕,摇摇颤颤几乎站立不住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恍惚中,她惊异自问:这个男人是谁?哪里见过?为什么看到他,她有一种……有一种上辈子就和他相识的感觉?她喘着息,对抗那种昏眩感,竭力张大眼睛,要把他看清楚。

  他很高,很黝黑,神态十分严峻,浓眉底下嵌着深陷的眸子——眸里藏有许多心事。他的眉宇极具英气,却敛着一般沧凉感,他身上一种特别的、凝重的气质,加上那一身肤色,像个落难的中东王公贵族……他究竟是谁?高腾云有一?那感到非常踌躇——他认识的人他一定认得,然而眼前的女子使他失去这份自信。他肯定不认识她,但又为什么觉得“认得她”?这似曾相识的感受,带来一阵阵不安、悸动的情绪。

  女孩呆望他半晌,用一种近乎是畏惧的口吻问他:“你……你是谁?”

  他没有做正面的回答,只道:“我来找一个人。”

  “什么人?”

  他扬起手中的报纸,《山地悲歌》那版面对着她。“写这篇报导的记者。”

  女孩闪动的眼睛蓦然张大,一口气由她唇间倒吸回去,原来明媚的一张脸变得疑疑惑惑的了。她那群同事在后头猛向她挤眉弄眼,做生死攸关的暗示,但是她没搞懂。

  然而就凭这股气氛,这女孩的表情,高腾云却先懂了。

  “山地悲歌……”她呐呐地,向前移二步。“那……那是我写的。”

  整座办公室里的呼吸声全告中断,好像再也没人需要氧气似的。

  高腾云也移二步。现在两人相距不到三步了,彼此相看更仔细,也更心悸。高腾云若把手举出去,可以碰到她的脸颊、她的下巴;他的刀尖,可以抵在她的心口……“你写的,是吗?”高腾云的声调异乎寻常的柔和,怕惊动什么似的——一个心虚的人被人这样问话,是要感到惊心动魄的,但这女孩只是一脸茫然的颜色。

  高腾云对她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迫至她跟前,两人显出了一种差距颇大的比例——不知是他太高大,还是她太娇小。

  他轻扬那张报纸,上头依稀还有个泥灰色的脚痕,乍看像只嘲笑的大嘴巴。“原住民,自作孽,是吗?山地乡这些人自食恶果,是吗?因为他们贪婪、无知、粗霸,要钱不要命,所以他们把大好的山林,把自己的家园消耗掉了、腐蚀掉了、毁灭掉了,最后,他们把自己的生命也葬送掉了;山洪暴发,大地反扑,二十二条人命,一切是他们自作自受,他们活该倒楣,是吗?”

  一句句都是咬出血来的力道,都是摔向脸上火辣辣的巴掌。

  女孩骤然变了色,一阵白过一阵,哑声说:“我……我不是这么写的。”

  “但这就是的意思?所要表达的,所谓山地乡的内幕、原住民的实况。知道的就只有这些,浮面肤浅,以偏概全,能表达的也只有这些!”

  女孩把嘴唇死死咬住,然而咬不住那激烈的颤意;她那对眼睛迸着不自然的光亮,玲珑的眼圈儿变得红红的,拚命的眨动,好像含住了两眶泪,竭力不使它们滚出来。

  这男人在指责别人之前,都不想一想吗?这些话在于他或许只是泄怒,可是加诸一名新闻工作者身上,那是毁灭。

  为这篇“山地悲歌”的报导,她上山下海,废寝忘食,读资料、访专家,汇整小组所有采访稿,自认尽了心。稿成之后,采访主任也表嘉许,一切因为这是她得到的第一个上线的机会,她的第一篇采访报导……然而这火腾腾的男人赶尽杀绝的说下去:“如果不了解自己要做什么,我可以告诉妳,要做的是新闻记者,不是新闻技术员,做报导要有生命力,要有关怀面,也要有一点人性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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