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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她激动的说罢,走到平台边缘,不断扯动石壁上的蔓藤。她原本编着的辫子松脱了,斜挂在肩侧,她站在那儿像站在天边,身形纤瘦得楚楚可怜。

  李弃起了一阵怜悯温柔的情绪,他走过去,原想把她扳过来拥着,却只是静静立了片刻,然后说:

  “至少你把自己打点得很好 当年在你父母的告别式上,看你表现得那么勇敢、那么坚强,我就知道你不会有问题的。”

  “你有来参加我父母的告别式?”宛若问,没有回头。

  “我只在灵堂外绕了一圈,”李弃跟着她望着远方。事故后一个星期,他就离开了西非,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蔺晚塘和曹曼鸿这两人。“后来几年,我回来过几趟,我远远的看过你,苗家对你显然很负责。”

  “他们疼爱我,照顾我,他们让我知道什么是温暖的家。”宛若转身对他说,特别强调般的,倒像在跟前面的一番话做对照。

  他们也让你忘了你是蔺晚塘和曹曼鸿的女儿,李弃心里这么想。为了使她高兴,他从外套的暗袋摸出一只小巧的碎花纸包,塞到她手里。

  “耳环。”他柔声道。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宛若喃喃说,没有把纸包拆开,只是握得很紧。如果她拆开来看,会发现那并不是她母亲的遗物,而是另一对令人心醉的耳环。

  李弃绕着平台走了半周,上下观察,然后问道:“我们怎么离开这里?”

  “你可以攀岩回到棱线,也可以下爬到棱下的山路。”她回答。把纸包小心收进口袋,扣上扣子。

  “棱下有路?”李弃转过身看她。

  宛若耸耸肩。

  “棱下有路,你没告诉我 你却带我上了危险的棱线?”他顿时恍然大悟,指着她说:“你存心整我!”

  “我以为你崇尚冒险犯难的精神呢,”宛若油滑地说,看见他逼过来,她喊道:“你又要做什么?我告诉你——别再对我无礼!”

  “对你无礼?——我索性直接把你推下悬崖!”

  李弃挣开背包,脱下外套,露出里面剽悍的黑色紧身背心,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宛若抓住岩壁边一根老藤,往后倒退。

  “没有必要这样心狠手辣。”她劝着。

  “我非要给你一点制裁不可!”李弃偏不善罢甘休,他向前一步,突然看见宛若的一脚往后朝空荡荡的崖边踩了去,他惊喊:“小心,宛若——”

  然而来不及了,宛若身子一翻,拖着那老藤,栽下茫茫深谷。

  “宛若!”

  李弃直觉一个念头是——她又在恶作剧了!然而恐骇过度,他失去了幽默能力。他冲到崖边,探首苍茫起雾的山谷。什么也无法得见。他只用了三秒钟勘察地形,一切都顾不得,旋即攀岩而下。

  多亏了几年前一时兴起,受过攀岩训练,略知几手技巧。可是当他一脚踏着了溪谷的岩石时,仍不免惊异——宛若口中这上千公尺深的溪谷,断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下来……

  李弃眯眼抬起头,由下往上看,一目了然,这座大峭壁最夸张也只是四层楼高,要说有上千公尺,那是,那是……

  “宛若,宛若,你到底在跟我开什么玩笑?”他焦灼地自言自语,提着一颗心在谷底乱石里搜寻。

  他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找了半小时,肯定这溪谷没有任何人摔下来过。

  而大峭崖也没有任何人挂在那上头。

  他不知是要松一口气,还是要更惶恐。然后,他注意到了岩壁上的垂藤,极粗、极韧,从棱上直垂下来,足可支持一个人的重量。他拉住一根老藤,一手攀着岩沟,又往上爬。

  灰头土脸的爬到了平台下方,就在宛若坠崖的那一点之下,蔓藤密密麻麻的生了一片,有几处是弯曲折断的痕迹,李弃心一动,拨开蔓藤,赫然见到一个天然的石洞,钻过石洞则接上了一条窄窄的山路——李弃在石砾上抬起一条锻子黄的发带。

  那是宛若扎在辫子上的发带。

  登山口已经在望了,她在清细的山溪里洗了手,立刻匆匆下了土阶。她的车忠实的守在路旁,她把背包往后座一丢,倒车退出石子路,上了南郊公路。午后的山峦起了雾,一线棱看来非常的诗意。她觉得她得到了彻底的胜利,简直得意极了。后视镜里她的脸有些脏,然而却笑嘻嘻地。

  没有人能够要胁她而不付出代价。她把松散的秀发往肩后一甩,哼着歌儿一路开车回家。

  李弃跟着十笼子的鸡回到大学城。天早就黑了,他又脏又累又渴,而且肯定接下来好几天没法子弹琴 他攀过岩的双臂已经在隐隐作疼了。

  他不认为自己是受了什么报应,但是他知道绝对有一个人要受报应。

  要离开一线棱时,还有点不放心,甚至再度爬上那要命的棱线进进退退的找,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下山时由于途径不熟,颇费了一番工夫。他在荒僻的南郊公路徒步走了个把小时,好不容易拦下一部满载家禽的货车,这才回到市区。

  这时他已被满车飞舞的鸡毛弄得打足了一百个喷嚏!

  他把黏在鼻尖上的鸡毛掸掉,拖着像恐龙一般沉重的步伐往苗家走。事实上,他很想先停下来买罐可口可乐,但是不,他要先去苗家,去苗家找宛若——和她算一笔账!

  万一宛若并没有回来?

  李弃感到背脊一凉,那种不确定、忐忑的感觉又堵住了心头——直到他看见那部翠蓝小本田停在苗家的院子,直到他透过苗家的大窗,看见了宛若。

  她神清气爽的在那儿,换了件家居服,是粉嫩的桃子色,秀发半盘在头上,捧杯啜着茶,靠在沙发上,正和苗家老小谈笑着。

  你完全看不出来她今天曾经两次跳过悬崖。

  霎时间,李弃的情绪产生快速的变化——一下午的焦虑、紧张和暴躁,在看到宛若安然端坐家中之后,忽然都像一阵风似地去了。

  却又刮起更强的风,是恼怒,愤愤望着窗里语笑嫣然的她。然而望着,望着,那恼怒悄悄离开了,李弃自己都呆了,像作了梦,把她也带进他的梦里来,和外界一切全断了关连,见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就只有眼里这一个,他的人从头到脚整个地生出感觉,全都感觉眼里这一个实在是太可爱的人儿了,真恨不得、忍不住要去捧来捏着、疼着、爱着。

  这种不可理喻的情致使得李弃非常吃惊,并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他难得觉得什么是需要珍重的。他慢慢往后退,然后掉头离开苗家。他体内起了变化,有些新的元素带着叛逆的味道在那儿纠结,他必须先把它们弄清楚。

  但是他会回来的,回来找宛若——因为他是个记恨心很重的人。

  而且从不错过生命里的任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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