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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二十分钟后,他随妹妹推开街口一家酒吧的彩绘玻璃门。酒吧名做“早晨的呵欠”,是有由来的,原来酒吧的气氛太美,教人舍不得走,泡了一夜,隔天早晨自然不像人,像河马,张着大嘴猛打呵欠。

  荔枝红的灯光下,爵士乐在流动,几对跳舞的男女影影绰绰,李弃却一眼望见他思想里的人物——蔺宛若,她正挤在那个再过八百年也不适合她的男人怀里,简直就像一只穿错了鞋子的脚。

  蔺宛若也同样一眼望见他,她不相信整座酒吧没一个人听见她在大喊救命。

  没别的解释了,一定是她倒楣撞了邪,否则怎会三天两头碰上这个神经病?

  音乐会上有多少熟人,她说得舌头都掉下来了,才让大家好歹表面上相信,她和此人绝无瓜葛。立凡的眼睛从“放大”现象恢复过来之后,就开始开她的玩笑:“我就知道我早晚会碰上情敌的。”一直到今天在礼服公司,见她国色天香穿起新娘装时,他还在糗她。

  这两天,他们一头忙着结婚的准备工作,虽然议好要行个素简的婚礼,但是各种琐事拉拉杂杂像地上的蚂蚁那么多,也够人昏头转向的。

  结婚比决定结婚要麻烦太多了。

  他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试礼服,立凡守旧,宛若则尽量依他的意见,排除一切新款的色泽和式样,好不容易有了定案。立凡一白一黑两套礼服,宛若除了一袭法国来的白锻蕾丝新娘礼服,就是一套蔻丹红的花纱宴客装了。

  出了礼服公司,站在欧洲式的雕花柱下,立凡问她:“晚上爸妈去探病,立芝带幼稚园的小朋友登台公演,我们上哪儿吃饭?”

  “前两天我们才在祥云居吃过饭。”不是回答,是提醒。这几年他们都在祥云居吃饭。

  她和立凡有着最保守、最定型的约会模式,固定周六出游,固定在三条街外看一场电影,固定在两个转角外吃一顿饭,最多移到隔壁的咖啡小铺喝杯卡布奇诺,最多踅到公园买一支霜淇淋。仅限于此。晚上十点前一定回家。

  宛若曾经试过打破惯例,她会说:“这一次我们换家餐厅试试。”她跃跃欲试。

  “好呀,”立凡答应,踌躇了一下又道:“哪一家好呢——我们知道的不多。”

  “我们到兰屯去吃碳烤。”宛若兴致勃勃提议。

  “好呀,”都先应好,顿了顿,又迟疑地说:“可是兰屯那儿我们又不熟,而且碳烤油烟弥漫,对身体不好。”

  “那么我们到金象苑,他们卖巴西菜——我听同事说,他们吃过炖蜥蜴。”她非常好奇兴趣。

  立凡吓了一跳,“嗄,那种东西能吃吗?”

  见他害怕,宛若改口建议上印度馆子。立凡非常为难的抓着头。说真的,宛若也不清楚印度菜是不是真用手抓来吃,而且立凡说他们店门上头是盘了一条大眼镜蛇的招牌,也许他们是吃蛇肉的。

  所以最后他们总是回到祥云居。他们从来没有新的尝试。宛若知道她的父母见识过世界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们有过各种稀奇古怪的经历,如果他们还在……如果他们还在……

  不,宛若坚定地摇头,一切免谈,他们不在了,而她现在拥有的是一种平凡的生活,这些年她总深信,平凡本身就是幸福。

  然而,小小的变化,无损于幸福,所以令晚她硬把立凡拉到酒吧。她和学校的同事来过“早晨的呵欠”,入夜后,这酒吧有种旖旎的情调,连木头都有可能陶醉。她和立凡虽然不讲究浓烈的感情,但也许她可以开始努力,给两人之间调上几分旖旎感,相信立凡应该比木头通灵吧。

  宛若对今晚多少抱着希望,岂知他们在玻璃窗下,刚用完义式的奶油蛤蜊面,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展开,便有人往立凡肩上一拍——是他电脑室的同仁,立凡和他一谈起研发小组的案子,就好像他是趴在实验台上,而不是在这人夜迷人的酒吧里,身边还有他楚楚动人的未婚妻。

  立凡过去有过一回的情场挫败,或许是伤得过度严重,从此以后行为越发谨慎,不堪多情之馀,使得本来就木的性格就越木了。

  立凡是好人,勤恳笃实,一个女人不能太贪心,盘子里每一种甜头都想要,宛若叹着气想,认分地坐她的冷板凳。

  半个小时过去了,冷板凳成了铁板烧,宛若必须起来走走,做壁花已经够惨了,她可不想变成干燥花。两个男人仍在热烈的讨论,宛若踅到吧台去点杯酒,才回过身,就看见在音乐会上差点害她名节败坏的家伙,挽了个玲珑可爱的女郎跨进酒吧。

  她像看到炸弹滚进来一样。

  她用的是弹跳的姿势,瞬间掠回座位,一把拉起立凡,拆开他的两臂,挤进他的臂弯。

  “宛若——”他惊喊。

  “我们跳支舞,”宛若喘着气道:“这首曲子很美,我不想——我不想——”

  我不想让那男人形成我的威胁。

  我不想让那男人破坏我的兴致。

  我不想让那男人把我的心作弄得像无主的游魂。

  “——我不想错过这一曲。”急急把话作了结,头埋入他的胸膛,露出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肩线上观看李弃的行动。

  他把女伴安顿在吧台边一盏小水晶灯下的座位,点了东西,然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好整以暇“欣赏”他们跳舞。

  立凡不会跳舞,僵硬地跟着宛若移动脚步。宛若转过身去,背对李弃,背后像爬了一百只毛虫啃着她;转过身来面对他,又觉得眼冒金星,招架不住他直勾勾的凝睇。

  不要那样子盯我,我又不是美国舞娘!她想尖叫。

  “宛若?宛若!”最后才听见立凡在哀呜。

  “呀,什么?”她茫然问。

  “你把我的手臂掐得好痛。”

  “噢,对不起,”双手是放松了些,仍然像抓着救命恩人似的死揪住他。“跳舞真好,是不是?我觉得意犹未尽,下一曲我们再跳……再跳……”

  李弃坐在那儿,厌恶地摇头。这两人的舞技蹩脚得让人看不下去,他们以为他们在做什么?晨操是吗?分明是一双筷子在跳舞嘛!苗立凡是一脸含辛茹苦的表情,在舞池里扭得生不如死,而蔺宛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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