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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灵龙这是铤而走险,硬下心肠来毁害德机,德机一旦被废,被驱出十万珠,前程茫茫,终必会死心塌地跟她走。她毁他是为了保有他!

  德机人在宝马边,马身迸出来的腥热,一阵阵熏进他鼻腔,他感到昏眩摇荡,立不住脚。他怎会不明白灵龙的用心?但是灵龙自己却不知道她亡招来杀身之祸!

  “这妖障!”赫定喇嘛跳出来怒吼,“昨天大闹宫庙,放了你走,今天竟然得寸进尺,在这儿满口胡言,诬蔑佛爷……这是十万珠头一条死罪!来人,就地把这女子乱刀砍死!”

  顷刻有六名武僧提刀奔马,把灵龙包围,白森森的锋刃电光一样的劈下来,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倒地时,滚在遍野的石砾上,骇怕得都不觉得痛。

  她感觉到一刀刀的撞击在身上,然而迟钝而隔阂,彷佛那乱刀砍的不是她的身子,与她并不相干,可是她心里很清楚,那是濒死前的痲痹,感觉不到自己的血肉模糊。

  她等着自己断魂,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死……但是为什么她的心跳得这么响,气喘得这么厉害?为什么除了她的心跳气喘之外,还有另一个人的心跳急喘?

  灵龙颤索索的睁眼,发现德机在她身上,伸张双臂整个人牢牢地护住她,六名刀手在周围昏头转向,控制不住马匹,刀剑如霜落了一地。

  德机飞身过来抢救灵龙的时候,已感受自身法力的衰退,却仍然硬生生为她挺受了那十二刀的劈斩,整件僧衣都被划得稀烂。他明秀的脸褪尽了血色,好象一块白瓷,但是当他低头凝视灵龙,眸色里依旧含着一个男子的温柔与不悔。

  他宫中的重臣都惊栗地涌上前,德机把手一抬,阻下了众人。那年迈的国老,也是他的恩师,颤巍巍走来,怆痛地问他:

  “佛爷为什么舍身忘命到这种地步?竟不为家国百姓、这十方的苍生顾全自己?”

  德机悠悠抬起头,脸色是痛楚然而安详的。“因为这女子并没有说谎,她是句句实言——我在情业中迷失,犯下大戒,自毁修持,我已经没有资格做家国的明师,为众生指引迷津。”

  渐愧地说完,他突然扯下项间的圣珠,塞入灵龙衣里——在最后关头,仍求保全她。他把她朝石滩用力一推,喊了声,“去!”然后回头面对众人。

  “在劫蒙尘,诸事天定。”

  德机知知说了这句话,便合上眼睛,他衣上的刀痕忽然一条条加深,一吋吋深入肌理,好象是他肉身直接受到刀砍过去,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的伤口,僧衣那十二道刀缝里激溅出来,红色僧衣转眼被血染透,宛如泛黑的紫莲花,而他在莲心中自我舍弃生命,毅然而死。

  “不!”灵龙尖叫,骇然爬向德机,血花溅到身上,一股无形的力流把她狠狠推回去。

  孔雀石滩霎时刮起狂风,向天地作悲愤的叫唤,漫天里愁云惨雾,电雷疾走,满地的红衣喇嘛惊得魂飞魄散,都朝活佛身首拜倒下来,捶胸顿足,悲鸣哀号之声,冲出了九霄云外。

  赫定喇嘛跪着一路爬过来,惨白的黑脸,像一片灰败的云,他匍匐着去碰幼弟的身躯,像触及一块千年的寒冰,他狂颤抬起染血的手,指向灵龙,把毕生的修为都凝聚在这个悲恨的姿势上 。

  “你引活佛入歧途,毁谤活佛,害得活佛因你折损身命,”他从齿缝迸出话来,酸嘶得不成声调。“天地有灵,天龙鬼神都要罚你——罚你堕入无穷无尽的绝地,不得超脱!罚你今世今生畸身怪状,再不能,永不能以女人身、狐媚身来蛊害众生!”

  即使有圣珠护持,也不能抵御这样一声声恨绝的毒誓和恶咒,灵龙遍体像有千针万刺扎入血肉,钻入肺腑,使她痛苦得在石滩上翻滚,喇嘛的悲号轰着她的脑门,她的神智开始化黑,天旋地转,堕入无穷无尽黑暗的绝地……

  他们在孔雀石滩找到她。

  遍野的石砾像染了血般,尽成了赤红,一片怵目惊心。她躺在那儿,茫茫野风扫着她狂乱的头,她脸上满是尘沙,浑身有干涸的,惨伤的紫色血迹,她并没有受伤,然而只剩下游丝一线的气息。

  她始终没有醒。生不像生,死不像死。她已经不是她。

  一个月后,日本采访队从拉萨飞回了上海,带回一口箱子子——薛灵龙躺在箱子里。

  所有人都形容憔悴,田冈回到日本,从此没有提到西藏一个字。刘子齐不久辞了文报的工作,带着梦魇不知去向的走了。

  他们都忘不了薛灵龙——忘不了畸了身的薛灵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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