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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身段挺拔的男人有着极为出色的东方面容,剑眉星目,却不是充盈自负与骄傲的那种,而是朗朗的、不愠不火,一股形于外的磊落;清逸的脸庞虽不是夺人心魄的无上俊美,却别有一番舒煦和温雅;举手投足间展现了并不与世疏离的淡然内敛,暧调性的气质让人乐于亲近且感到放心;米色针织衫、淡卡其色的休闲西裤、随意梳顺的黑发,简简单单地便装束起他瘦削结实的硕长,勾勒出宁静自适的平和。

  赫然变成救难英雄的男人亦迎向她光灿绝伦的亮丽,毫不回避——

  八年的时间将她的锋芒淬砺得更加耀眼,那番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始终如一。

  空姐贤淑的套装打扮于她而言似是羊皮,骨子里总难脱不驯不羁的烈质野性;然而,文明的禁制与原始的坦率却在她的身上形成奇异的调和,矛盾的美感是一种新平衡,既娇妍又危险,她仍是他记忆里的向日葵,一朵比炎阳更炽烈的、如红火的向日葵。

  女子颦额打量男人,男人浅笑注视女子,众人则好奇地改而观察起这一对漂亮少有的东方男女,连义勇航警揪走日本色魔的精采大结局都乏人闻问。

  “你是……”

  女子眯眼细瞧。某一段尘封在八年前青涩年华里的熟悉感,慢慢地复苏了……

  断线八年的一切,于是在此重逢。

  很多人都同意,高中那十七、八岁的年纪,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交过的朋友,拥有的过往经历不管是好是坏,在很久很久的以后记忆起,总会酿出一坛甘美的想念,醇酒似的香冽,滋味令人低回再三。

  特别是原就难以忘怀的,一触及便仿如潮水,一波接一波拍击着心底的礁岩,激荡成朵朵细碎的浪花;似有若无的情愫一经撩拔而起伏,便再难平抚……

  “妈的,差点就不认得了呢。”耿玉宇在狭小的机位上伸了个甚満足的懒腰,手长脚长的有时还真麻烦。

  她刚从纽约飞了一趟过来,原是能在法国度个小假的,只因遇到了故人所以转搭另一架驭日航空的班机陪他飞回台湾。

  也好,反正有两三个月没回家晋见亲爱的爹娘了。

  “八年不见,你好吗?”

  一直透过兄长的口述来了解她每一段时间的近况,知道她大学联考误打误撞填上继数学之后,第二濒临红字的外文系;知道她谈过两次懵懵懂懂的恋爱;知道被拐去他家族企业新成立的航空公司当空姐;知道她不仅胜任愉快,并且以极快的速度、极短的年资荣升座舱长——更知道她中选座舱长并非她的服务态度特优,而是她非常擅于搞定没家教的小孩、没水准的“拗客”;知道她轮值的每次班机何时起降……

  只是,再多的“知道”,也比不上她亲口的证实。

  他,想听听她的声音。睽违了八年的声音。

  “吃喝拉撒睡样样精通,没啥不好呀。”尽管外形已是成熟婀娜的女人,说出来的话仍旧直率得教人喷饭。“倒是你,学弟,当初做什么高中念一年就失踪了?”

  “出国读书而已,没有失踪。”欧阳逐笑道。

  “妈的咧,不要告诉我你害怕台湾那种窒死人的升学制度!”她豪气地灌下整杯可乐,哼声道:“我这种老是考在及格边缘的人都能莫名其妙混到一反私立大学,你若留在台湾,稳上T大的吧?就连欧阳还那混仙都进了那里的财经系啦。”

  “突然想去国外走走罢了……”

  座位靠窗的她一侧首,转而凝睇起机舱外那看来无比柔软的雪棉云海。

  “去!别闹了你,学弟不是说谎的料。”因着角度的关系,透明窗上微微映出她的影。“从以前你们就爱笑我神经大条,这点我承认,但有些大状况我也并非全然一无所觉的,譬如八年前毕业典礼的那一晚,发生在向日学生会办的衰事……之后,虽然大伙儿绝口不提,可我晓得,最自责的人一直是你……”

  “对不起。”修长的手指穿过她丝滑的发间,摩掌着她左额上的疤痕,爱怜地,隐含多少歉意与悸动在那温柔的抚触上……

  她一怔,回头,恰好跌进一汪黝色潭渊,他深深的眼眸里。

  瞳光中,流转着太多无以言喻的情感,她似懂非懂,却感到心中的某个角落松软了,有种特殊的暖意悄悄滋润着……

  “不是你的错,真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声,脑子里刹那的空白让她怀疑那是否真出于自己的口中。

  “原则上不是,我明白。但,忘记很难。”他叹息着,指尖仍停留在她那道淡化的痕迹上。“你知道吗?那晚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淌出鲜血却无能为力,一瞬间,整个躯壳像被掏空似的,什么感觉都蒸干了……只留下痛楚,纠着心的那种。从来没想过,我的情绪原来可以激烈到那样的程度——”

  太痛,痛到超越可以量度的范围;痛到每每忆及那桩意外,全身细胞都能准确无误地模拟事发当时的那种,蚀骨的痛。

  一许讶然的心绪冲上心头。“妈的,是我自己太爱强出头,怨不得人啦。”她别扭地回道。

  学弟……有些改变了,以前的他,几乎只是块专司吸水的海绵,不管她发泄什么,他一律照单全收,却从不主动向她陈述自己的一切;她清楚过去曾怎样地苛待过他的耳膜,诉苦、咆哮,他一径承受,不阻止、也不反弹,脾气温和得教她只有自惭形秽的分。

  有时她也希望当当他的垃圾筒,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自卑地认为自己有何能耐理解他?他思想成熟、品学兼优,她呢?个性暴躁、成绩惨不忍睹。聪颖的人总有不同于俗的逻辑吧,她知道自己差劲,怕穷尽一生都追不上他。第一次听闻他如此深刻的剖白。心下着实是挺欢喜的;倾吐,是一种信任的表征,亦是最直接的认同啊。

  她知晓自己的脑筋就是比别人直了那么一点,不过也没妹妹形容得那么不堪吧?瞧瞧,比方说刚才,她心里可是有各式各样的顾虑和想法呢。唉,都二十五岁的老女人了,能单纯到哪里去咧?

  “但,没了这种倔性子就不是你了。”他的大掌始终在她如缎青丝上来回流连,舒服。

  “欸,可我妹总说见义勇为的人容易英年早逝。”她气恼地道:“妈的,她还说没那个能力就少管闲事,她愿意替我收尸,但拒绝受理一路掉不完的烂摊子!”

  欧阳逐的唇畔淡淡泛开一抹宠溺。“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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