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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彦生被她的痴情感动了。他好像看到一个少女的心房在跳动,这颗心是鲜红的、是热烈的,闪出耀眼的光芒。他几乎感到有点晕眩了,他讷讷地说:“爱爱,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我不配你!你是个红遍洛阳的名角。我是个小徒弟。我一年挣的钱,还不够给你买一双鞋子。你能搭理我,我就很感激了。我能给你照几张相,就是我最高兴的事。别的……我不敢想,我也不配去想,我……情愿给你跑跑腿,办点事。”

  在月光下爱爱似乎看到了他的泪光.。她觉得彦生诉说的隐衷是真实的,她有些怜悯,却又有些委屈。她说:“彦生,你把我看作什么样人?”

  彦生痛苦地摇着头说:“没有办法,你肯定要当大官太太,我看过一本书叫《坤伶传》,她们后来都走了这条路。”

  “难道没有另外一条路吗?”

  爱爱说着,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走了。

  二

  农历七月七日,是民间传说中牛郎星和织女星在鹊桥相会的一天。传说这一对青年恋人,因为爱情笃好,为王母娘娘所忌恨,她拔下头上的金簪,在天上划了一道天河,把一双夫妻隔在天河两岸。牛郎和织女每天隔河遥望,痛哭流涕,哀叹永远不能相会。喜鹊仙子可怜他们的离别痛苦,在七月七日这一天,聚集天下所有的喜鹊,在天河上搭了一道鹊桥,使牛郎和织女相会。

  从此,每逢七月七日这一天,所有喜鹊就要飞到天上,给牛郎织女搭桥,而这一对青年夫妻,一年中也只有这一天能相会一次。

  这个美丽的神话传说,在中国各地广为流传着。由于它凄楚动人,千百年来,它不但没有湮没,反而强烈地保存在人们的记忆和风俗中。人们甚至于对喜鹊也产生了好感。到七月八日这一天,人们看到喜鹊,总以崇敬的心情默默地说着:“你累了!”

  有些农村妇女们,还要抓一把粮食洒在地上,表示对喜鹊的犒劳。

  “七七事变”是阳历七月七日,是抗日战争爆发的纪念日,这也是个巧合。日本军国主义分子,选择这一天向古老的中国进行侵略战争,企图改变中国的文明和奴役中国人民,这说明他们多么骄横无知,一个创造出用千万“喜鹊翅膀搭起爱情桥梁”的民族能够灭亡吗?正像另一个流传了几千年的故事一样:五月五日“端阳节”,伟大的诗人屈原,由于他强烈的爱国主张受到谪贬,最后被逼投入汨罗江中。老百姓同情他,怜悯他,为了保全他在江河中的尸体,不让鱼鳖吃掉,在“端阳节”这一天,人民把粮食洒向全国江河,希望鱼鳖吃下这些粮食,不去侵犯屈原的尸体。这个故事一直流传了几千年,而且成为今天家家户户吃粽子的传统节日。

  听起来这只是一些神话和民间故事传说,但从这些故事传说中,往往能看到一个民族的灵魂和道德精神。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抗日战争头两年跨过中国长城时,他们在报纸上发了很多占领长城的照片,炫耀着“中国已被征服”。可是他们没有看到中国的另一条长城,亿万人民心中的长城,这条长城不是用砖块和石头筑成的,它是用根深蒂固的道德、文明、团聚力、正义感和同情心筑成的。不管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把他们的武器研制得多么精良,在这一条“长城”面前,他们始终是一个獐头鼠目的侏儒。

  二十世纪很多荒唐事情的发生,是有些人对中国历史的无知,对中国的民俗以及由此形成的民族精神的无知。

  在七月七日的前几天。洛阳城里的各家剧院都贴出了花花绿绿的海报,名字叫得不同,但演出的剧目内容,都是关于牛郎织女的故事。豫剧叫《天河配》,曲子戏叫《鹊桥会》,越调则叫《七夕泪》,业余的票友们则直接叫《牛郎织女》。为了招徕观众,有的海报上批着:“机关布景,夜空真星出现。”还有的写着:“准带真乐上台,黄牛说话。”这些五花八门的广告,对一些老观众来说,并没起多大作用。他们只是一年一度地来看一遍这个古老的故事,为牛郎和织女的不幸叹两口气,掉两滴同情的眼泪,就觉得很满足了。

  说书场里也演出了《天河配》这个节目,是老艺人们根据曲子戏的全本戏改编的一个“小大书”。爱爱唱的是织女,由于加上了很多心理刻画和环境的叙述描写,比起演出的各种戏剧,更加真实、细腻、凄婉动人。

  农历七月八日早上,彦生一大早就来到爱爱家里。爱爱还没有起床,窑门还关着。彦生拿起一把扫帚打扫着院子。老清婶听见院里扫帚沙沙作响,看了看,见是彦生,又把门关上,没有理他。

  彦生扫完院子,在门口砖头上坐了好大一会儿,窑门才开了。爱爱从窑洞里走出来,看见彦生,忙把披散着的头发握在手中问:“你什么时候来了?”

  “来了一会儿了。”彦生笑着答。

  “怎么不到屋里去?”

  “……”彦生笑了笑。

  爱爱洗罢脸,正在梳头,彦生才走进窑洞。老清婶仍然没有理他,只管弯着腰扫屋地,还故意把灰尘扬得满窑洞像冒狼烟一样。爱爱忍不住说:“妈!你就不会轻点扫!”老清婶说:“屋里太脏了,就这样扫还扫不出去哩?还轻点!”

  爱爱没好气,端住个刷牙缸子用嘴向窑洞地上喷着水,一直喷了两三缸子,喷得桌子、凳子上和老清婶的脚上到处都是水滴。老清婶喊着说:“这死妮子,跟下雨一样,挑担水容易,是吧?”

  爱爱说:“水用完了我去挑,不要你管!”她故意把“不要你管”这四个字说得很重,噎得老清婶说不出话来。

  彦生看到这母女俩互相拌着嘴,便急忙从提兜里拿出来个荷叶包,摆在桌子上。里边是几大块冒着热气的江米大枣甑糕。

  彦生说:“大婶,你吃吧,这是新郑县大枣蒸的甑糕,还热呢!”

  爱爱转脸笑着说:“哎呀,甑糕,我最爱吃了。”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大块放在碗里,端给老清婶说:“妈,还热呢,你快吃!”老清婶看了她一眼,只得接住了。爱爱和彦生两个人就着荷叶吃着甑糕,小声说起话来。

  爱爱说:“昨天夜里我忘了两句词。”

  彦生说:“我没有注意,什么地方?”

  “织女在鹊桥上嘱咐牛郎那一段,唱到‘这离恨却似三春草’这一句时,下边忽然全忘光了。俺春霞姐打个马虎眼,把我的词接过去了!”她叹了口气说:“走神了!”又用筷子敲着彦生的手小声说:“都怨你!那会儿我忽然看到你在擦泪……”

  吃罢早饭,彦生为了让老清婶高兴,挑起一副水桶,到南边井台上去担水。他一连挑了两担,刚把桶放下,从窑洞门外走进来个人,穿了一件深灰纺绸大褂,脚上穿一双新的黑色轮胎底大眼皮鞋,右手拿着一把黑香墨折扇,左手提了一大网袋点心:油糕、粽子和麻糖。大约是东西装得太多,包装纸挤破了,那个人一进门,一块鸡蛋糕就从网眼里跳出来落在地上,他抬起脚,一脚把它踢到墙角里。

  来的人是关相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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