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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三

  过了“夏至”,一场可怕的大灾荒,才真的开始了。

  各家小户多年储存的能够吃的东西,几乎全吃完了。晒干了的红薯笼头,虫蛀了的干萝卜缨子,还有发了霉的陈谷糠,拌着柿树上的小柿子,晒干磨成粉,拍成饼子在锅上烙一烙,当作食物往肚子里吞。小孩子们吃着这些干涩的“饼子”,几天拉不出屎来,哇哇哭着趴在地上,让母亲们用头上簪子替他们挖。

  榆树叶子早采光了。柳树叶子、槐树叶子和椿树叶子也所剩无几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说,“榆树的第二层表皮晒干后可以磨成面充饥”。两三天里,所有的大小榆树的皮都被剥光了。还有人说:西边山上有一种“观音土”能吃,可是又有人说吃这种土死得快一些,就在临近“观音土”的那个村子里,人已经饿死了一半。

  去年秋季庄稼被蝗虫吃掉,有些家多少还收了点粮食,一冬天大家忍饥挨饿,他希望寄托在麦子上,可是麦季又是绝收。两季没有收成,加上眼下秋庄稼又没有种上,一场浩劫降临在人间。

  集上的粮价成倍地飞涨起来。海老清卖了两头牲口的钱,他本来打算坚决留着,到秋天下雨时,再买一头小牲口。现在看起来不行了。钞票越放越不值钱了。而且家里那点荞麦早吃光了,每天煮树叶子吃,雁雁的眼泡已经开始浮肿。牲口买不成了。顾命要紧。

  他找了一条口袋上集了。走到村西口,看见一个老头靠着一棵老柿树坐着。这老头叫郑四,平常爱说个笑话。他身边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从树上落下来的小柿子。他老远就大声喊着:“赶集啊?老海!”他声音洪亮,身子却动弹不得。海老清说:“是啊,到集上转转。”那个老头拍着自己的口袋神秘地说:“你给我买个烧饼捎回来。我在这儿等了半天了。”他说着,自己的手却不会掏口袋,手指头已经瘦得像鸡爪子。

  海老清替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一毛角票。他对郑四说:“一毛钱啊?”

  郑四老汉点点头,他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又大声喊着说:“要个咸的。”

  海老清说:“好,你好好等着吧。”他看着他肿得发亮的腿,有几分可怜他。

  海老清半月未赶集,集上大变样了。买卖商号几乎都关上了门。河里捞出来的杂草摆在街上,论斤秤着卖着,煮熟的黄豆用线串起来卖,一串上串十几个豆粒,竟然卖一角一串。

  两家饭铺还开着门,烧饼却不摆在外边卖了。他们怕抓馍的抢走吃。海老清因为要给郑四老汉买烧饼,问了问价钱,一个黑面烧饼竟要五角钱。海老清说:“我要一个。”

  “先交钱。”饭铺掌柜半笑不笑地说。

  海老清添了四角钱,把一个烧饼揣在怀里。

  海老清到了粮食行看了看,粮行的笸箩一个也没有摆,四扇板扇门只开了一扇,门口还站个伙计守着门。

  海老清伸着头向里看了看,又看见那个姓乔的掌柜,他的宽脸似乎也变窄了点,表情十分严肃。他和几个籴粮食的小声讲着价钱,好像他卖的不是粮食,而是私货和毒品。

  “上街来了,老海!”他向海老清打着招呼,海老清侧着身子挤了进去。他压低着声音说:“想籴点粮食。有什么粮食?”

  “只有点谷子。”

  “我能看看不能?”

  “谷子是好谷子。”乔掌柜铁着脸说:“二十块钱一官斗,你要买到后头给你过秤。”

  海老清听说谷子二十块钱一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官斗谷子十五斤,两斗谷子三十斤就是四十块钱。这不是在籴粮食,而是在买金珠子。他犹豫着,粮行掌柜的眼神很清楚,那就是:你爱买不买,根本没有活动的余地。可是不买回去怎么办?钞票是一叠纸,不能放在锅里煮了吃。现在还能走得动,再捱两天真饿得走不动了,想再来籴粮食也不行了。人在长期饥饿的情况下,说走不动就走不动。海老清有这个经验。他想到了郑四老汉坐在树下的样子。他很清楚,郑四老汉捱不了多少时候了。他得赶快回去。

  他二话没说,数了数四十元钞票,交给了粮行掌柜。乔掌柜叫伙计到后边堂屋粮囤里给他过了两斗谷子。海老清把半袋谷子背在脊梁上时,他有些伤心。这半袋陈谷子就是他的两头牲口价钱!一头驴子和一匹马,全都装在这个小布口袋里了。其实这个口袋里,装的不单是他的两头牲口,还装着他和他的女儿两个人的生命。他盘算着有这三十斤粮食,父女两个人一天吃半斤,就能捱过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就到秋天了。天还能不下雨?

  回到村口,郑四老汉还在靠着那棵老柿树坐着。海老清喊着说:“老四!烧饼给你捎回来了。”

  郑四没有吭声。海老清以为他睡着了。他把烧饼往他手里塞时,发现他的手僵冷了!他急忙用手在他的鼻子前试了试,呼吸已经停止了。郑四老汉没有等到他买回来这个烧饼。他嘴里还咬着一个发涩的小柿子。

  在大的灾荒面前,人就是这么脆弱,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

  海老清把烧饼掰了一小块往他嘴里塞着,希望他能吃一口,可是老汉的嘴已经永远不会动了。海老清的眼睛潮湿了。他把烧饼放在他胸前,又替他把扣子扣好。他知道郑四老汉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临死应该给他个烧饼带着……

  四

  村东有一盘石磙。这是全村公用的碾米磙子。傍晚时候,海老清看街上没有人,就悄悄掂着谷子,和雁雁一起来碾米。

  他把谷子刚摊到碾盘上,从后街走来两个穿黄衣服当兵的。

  他们朝他喊着:“你是海老清吧?”

  “是……”海老清的话留在牙缝里没有说出来。

  “我是县保安团的,我姓邹。”一个镶着金牙的当兵的说:“周青臣校长借我们团三百斤军麦,他把这笔军帐拨给您了。他说你这儿存着他两石小麦租子。”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条子说:“这是他写的条子。”

  海老清认得几个字。他看了看,上边写着:“今收到:佃户海老清交来课子粮三百斤整。”一边又批着:“交由县保安团特务连领取。”下边盖着“明德堂”堂号的红印。还有周青臣的签名。

  海老清看了这张条子,双手颤抖起来。他心里全明白了。

  不知道是村子里那个坏种给东家送了信,说他籴了粮食。反正外来户好欺侮,瓦罐里有多少米,几百家眼睛都盯着,他气得眼睛直冒金星。

  “这租子我不能交。”海老清斩钉截铁地说。

  “你欠不欠他租子?”姓邹的问。

  海老清说:“我欠他租子。去年荞麦他分走了一多半。今年麦子全旱死了,颗粒未收,他知道不知道?”

  姓邹的说:“我不管那么多。你欠他的粮食,他欠我们的粮食,你就得交!”

  海老清说:“老天爷没有下雨,地里没有打粮食,我用什么交?”

  姓邹的指着碾盘上的谷子说:“这是什么?谷子也行,不一定要小麦。”

  海老清后悔不该把谷子拿来碾米。他又央求着说:“老总,咱们没有话说,我欠周青臣的租子,你叫他来,他也是读书人嘛!……”

  姓邹的亮着条子说:“照你说,我们是来骗你的?”

  “我不敢说你是骗。冤有主,债有主。你叫我东家来。他只要说句话。”

  那个姓邹的忽然咆哮着说:“你放屁!搓!”他指挥着那个当兵的拿着口袋就往碾盘上搓谷子。海老清这时也恼了,他上前一挡说:“谁敢动我这谷子,我就跟他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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