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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海老清兴奋地说着他那匹老马,老清婶早打着盹睡着了。

  长松听着他说的情形,心里也痒痒的,不过他觉得他现在还不能去乡下当佃户。他的人口太多了,五六个孩子,嘴接在一块有一尺多长,每天都要吃东西。在城市,他们都还有两只手。不管是在车站扫点土粮食,还是捡些菜叶,眼下还能过得去。种庄稼是隔年下种,不能搭锯见米。再说自己哪儿能遇上那匹“瞎子马”?

  晚上十点多钟,爱爱从书场里回来了,老清听到她在门外和一个年轻的男人说:“你回去吧!俺妈和俺妹妹恐怕都睡下了。谢谢你!”

  那个人说:“不谢了。明天晚上我还送你。你们这里住的就是太偏僻了。”

  老清给爱爱开了开门,见一个黑影子打着一盏小灯笼向北关路上走去,爱爱急忙关住了大门。

  就在这一刹那间,爱爱的脸红了,她有点心慌意乱,看到爹爹回来,心里又有点激动。两年前,她在老清面前发下誓愿的那个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觉得自己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眼前这些心里的话。

  “我说谁家的驴拴在咱家大门口。真没有想到是你回来了。”爱爱说着低着头,避开她爹的目光。

  老清叹着气说:“唉,我早该回来看看你们了,这年月,父南子北……”

  “你不要我们,我们还得要你。我打听了多少人。”接着她又看着老清嘴上的花白胡子,她觉得老清的背也驼了:“爹,你老了,胡子都变白了。”

  “我可没有咋觉着。成年也没照过镜子。”

  老清婶醒来了,她忙着把晚饭时烙的白饼熥了熥,又炒了一盘绿豆芽端在爱爱面前,让爱爱吃。

  爱爱吃着新鲜烙饼,不住口地喊着:“好吃!”雁雁说:“这是咱爹今天从乡里带来的面,驮了两大口袋!”

  爱爱说:“我说呢!这么有味。我就爱吃这个面味,乡里自己种的粮食就是好吃。不像城里的洋面,看着怪白的,就是没有面味。”

  老清婶说:“是新粮食都好吃。这是你爹磨的新麦面!”

  老清一句话没有说,他看着自己的闺女,一口一口地咬着自己种的麦子烙的白饼,感到一种快慰。美中不足的是,他看到爱爱嘴唇上抹的口红染在那雪白的烙饼上,他深怕那口红的味道搅混了他的烙饼味道。

  爱爱吃完了烙饼,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说:“爹,你爱吃什么?我明天给你买。‘冠生园’的酱肉,‘福盛斋’的鸡蛋糕,可好吃啦,你不是爱吃甜的吗?”

  老清说:“吃什么?什么也不用买,我看到你们,比吃什么都好。甜东西再甜还能甜过红薯?我今年种了一亩多,都是干心掉辦儿,秋后我给你们驮来两口袋。”

  爱爱说:“红薯和点心甜得不一样,我明天一定给你买两斤。”她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卷钞票说:“妈,你数数,这是今天分的账。他们说是四块多。”

  老清婶一张张地数着钞票,老清没有敢看那些钞票,他只听着老清婶把它数得沙沙作响。

  爱爱这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报说:“爹!你识字,你看看这报上登的……”

  海老清认识几个字。他看着她指的地方是一方小广告。上边印着:“春华书场,海爱琴主演《海公大红袍》。”下边还有几行小字,老清眼花看不清楚。

  雁雁对老清说:“这个海爱琴就是俺姐的名字。前几天还登了她的像片。”

  海老清看了看报纸,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盯着“海爱琴”三个字,心里真想把那个“海”字抠下来。鉴于上一次回来的教训,他只是说着:“这说书还登报?”

  爱爱说:“这是广告,别看那么一小块,登一天五六块钱哩。”

  海老清想着说:“啊,你们还说《海公大红袍》啊?”

  爱爱问:“爹,这个老海瑞和咱是一个海字不是?”老清说:“怎么不是?过去你爷爷就给我们讲过,咱赤杨岗姓海的这一支,就是海瑞的后代。别的姓海的都是小教不吃大肉,惟有咱这一支海姓是大教,就是老海瑞的后代。老海瑞刚强啊!他常说一句话,‘为官不为民作主,枉吃百姓俸禄恩!’……”

  爱爱笑着说:“你们那个唱词里有这两句!”

  海老清又说:“老海瑞不怕昏君奸臣,他被贬到江南以后,阎王悄悄派个金甲神暗暗跟着他,只要他有一点行为不端,就用金鞭打死他!有一天,老海洗了脸,他端起盆想泼洗脸水。忽然想到,泼到地上,污了土地爷爷,泼到煤炉下边,污了灶君,泼到水里,污了龙王,因此就想自己喝掉,可是在他端起水盆的时候,才从水影里照出金甲神正在他背后高举着金鞭等着!老海瑞笑了笑说:‘我的行为不亏,你再厉害的金鞭,也打不成我这无罪之人!’……”

  爱爱稀罕着说:“爹,你还知道老海这些事儿,我们那大书上没有这一段。”

  海老清说:“如今说书都是卖钱的,从前的说书都是劝善的。

  自然不会有这一段。”说罢,他又叹了口气。

  “这都是老古话了。如今世事变了,人的脑筋也得跟着变。

  比如说,从前不兴女的说书、唱戏,如今我看很多军队和学校演的那些新剧,好多女孩子们都登台,看得多了,也没有人再说什么不好。”

  老清这一段话,是在路上早想好的。他想和女儿妥协。他想让女儿知道他的脑筋在改变。但是,“卖艺不卖身”那句话,他没有好意思讲出来。因为在女儿面前,这种猥亵的话是不能讲的。

  爱爱早理解他的意思了。她知道这是父亲在和她和解。她也知道像海老清这种农民能够说出这种话来,是经过多么痛苦的思索才产生出来的宽宏。她可怜父亲,低着头说:“学生们演新剧和我们还是不一样。她们是学生,她们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姑娘。我们还是艺人,凭卖艺吃饭,社会上瞧不起我们这些说书唱戏的人,今天捧你,明天就想害你。不过人还是在自己,‘树直不怕影子歪’,‘你有千条计,我有老主意’,你总不能把我吃了,也不能把我扒个坑埋了!”

  爱爱理直气壮地说着,老清连连点着头说:“就是,就是。”

  因为天气热,老清拉了条席,睡在窑洞外边院子里。他看着天上的流云和月亮。月光是那么皎洁,像洒在地上的水,又像飘在地上的雪。他沐浴在这洁白的月光里,矇胧中嘴里说出一句话:“我自己的闺女,我相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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