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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晚上串柜的时候,花花绿绿的钞票从竹筒倒出来有一大筛子。凤英这时才感到一个店铺的威力。他看着陈柱子整好的一叠叠钞票,那些钞票散发出一股油腻的气味,也散发出汗水的气味。一天几十斤面,都是她和出来的,擀出来的。老白干什么?

  老白不过摘摘菜、剥剥葱,有时给客人们端端饭菜。夜里,她扳着指头算着:这个饭铺的本钱有什么?也不过是一口将军帽大锅、两个炒锅、一个案板、一个水缸,剩下就是那些碗、碟、刀子等小厨具了。可是就这些东西,每天却能挣那么多钱。她自己每月才挣十元钱,占不到陈柱子一天赚的十分之一。不过她又想到陈柱子的手艺。陈柱子用抹布握着炒锅翻菜的样子,陈柱子勺子放调料的利索姿势。她想着:“人家有手艺,所以人家赚的钱多!”可是她又想:“手艺不是人学的吗?谁也不是从娘胎里出来就会。”

  金钱是个魔鬼。它改变了人的性格,它诱发着人的能量,它粗暴地、无情地破坏着人和人的淳朴关系。

  凤英好像又长了一颗心。她干活更卖力了。特别是对陈柱子,不但给他打水洗脸盛饭,每天上午还要给他沏一杯茶。

  有一天她问陈柱子:“大哥,为什么把空锅放在火上,等着冒烟才放油?”

  陈柱子说:“热锅凉油炒出来的肉嫩。”说了以后,他又赶快说:“肉有几种肉,油有几种油,里脊和臀尖不一样炒法,草头和后腿又是不同炒法,花生油和菜子油不一样用法,豆油和芝麻油也不一样用法。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凤英看柱子不肯细说,也就不敢再多问。原来陈柱子有个规矩,就是“能舍钱一千,不教一招鲜”。他学来这把手艺不容易,又深知在市场竞争上“同行是冤家”,所以对外人,不管再亲再近,总要留着一手。

  凤英用嘴问不来的本领,却用眼看来了。每逢陈柱子在菜案上切肉下料,她总用心瞅着,陈柱子怎么样炒菜烧鱼,她也留心看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时间久了,她也把炒菜的程序路数记得八八九九,特别是做牛肉面这些容易做的面食,她已经领悟得烂熟了。

  有一次,她去石桥磨坊看春义。正巧碰上两个农民在离磨坊不远的地方,刨一棵老皂角树,她就问:“你们怎么把这棵皂角树刨了?”

  一个农民说:“这是棵公皂角树,多年不挂皂角了,想把它刨掉做几张案板卖。”

  凤英灵机一动,她知道皂角木案板最好,坚实有韧性又光滑。就问:“你们自己做案板吗?”那个农民说:“实不瞒你说,我们爷儿俩就是鲁班爷门下的木匠。”凤英看了又看这棵皂角树,有五六把粗,主干有一人多高,就说:“要是给我合一张四尺半长、三尺宽的大案板要多少钱?”

  那个老木匠说:“你不是春义的屋里人吗?我们和春义都熟。你随便给,自己的皂角树,也不费两个工。”凤英看他们说话诚实,就叫着:“大爷,你还是说个价。我不能亏你。”老木匠想了想说:“你给十块钱吧!反正我们也不知道价。”

  凤英听他说只要十块钱,比市上的大案板几乎便宜一半。

  马上从袜子筒里拿出十块钱递给老木匠说:“大爷,那就算回事了。案板做好,就放在春义的磨坊里,我改日来取。”

  老木匠连忙点着头说:“一定,一定。”

  她到了磨坊里,春义正在蹬着大木箩箩面,凤英笑着说:“来,让我替你蹬一会。”

  她蹬着大箩对春义说了说刚才订了一张皂角木案板的事。

  春义说:“那个老木匠叫范清水,是专门做木锨头、犁底卖的。没有错。”他接着又问:“咱买这么大案板干啥用?”

  凤英笑着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个月以后,范老四赶着大车进城拉麦子,春义怕做成的新案板在磨坊里丢了,就放在车上拉到了城里。

  到了陈柱子店门口,春义把案板往里边搬时,老白说:“春义,你买这么好一块床板啊!”春义正待要说话,凤英急忙跑过去装着帮他抬床板,悄悄向他摆摆手,又扭回头笑着对老白说:“我叫他买的床板,睡在地上有点潮,他能想得起来?”

  春义听凤英把面案板说成床板,也不知道原因,不敢再说话了。陈柱子在灶上烩面,也瞟了一眼。见这个板有一寸多厚。四尺半长,做得严实合缝,刮得起明发亮,心里早清楚了。他暗暗吃了一惊。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有料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夜里,陈柱子收拾好碗筷锅灶封上火,往小茶盅里倒了一两白干,照例用食指在酒里蘸了一下弹在地上,表示每天对财神的敬意。然后慢慢放在嘴边呷起来。

  老白披着个棉袄,坐在被窝里没有睡。她说:“凤英买了那么好一块床板,两个人都抬不动,真舍得。”

  陈柱子慢条斯理地说:“看起来你跟我出来跑了半辈子,你连凤英一半都赶不上。那不是床板,是准备开饭铺的案板。”

  老白这时才恍然大悟。她说:“怪不得凤英遮遮藏藏的。她能开起饭铺?”

  “她怕钱咬手?”

  老白气愤地说:“想不到这个长眼睫毛存了外心了。太没良心了!要不是咱收留她,两口子说不定早倒在哪条大路边了!

  如今才硬了翅膀,就想飞啦!”

  陈柱子呷了一口酒说:“这事情你也不用动那么大的气。跳行立店,这些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把戏。‘房檐滴水照样行’,谁也不傻。现在咱一天能进七八十块,她当然能算这个账。人只要看到钱会赚钱,你就是用八根大套绳,也捆不住她。”

  老白揉着眼说:“她会不会马上就去开个饭铺?”

  陈柱子说:“眼下她还未必能唱这本戏。不过她真要这样干,可苦了咱了!”

  “为什么?”

  “她比你年轻,比你漂亮!”陈柱子说着吹熄了灯。

  里间屋灯熄了。外间地铺上春义和凤英还没有睡。

  凤英悄悄地对着春义耳朵说:“我的憨大哥,你怎么今天把案板拉回来了?一块案板能压塌你磨坊的地皮?”

  春义说:“我怕在磨坊里被人偷跑了!”

  凤英:“小声点!……”

  春义又问:“你到底买这块大案板干什么?”

  凤英压低着声音说:“我也准备开饭铺哩!告诉你,菜刀、炒锅我都买好了。”

  春义忙说:“啊唷!这样不好吧,柱子哥该伤心了。他现在生意忙,正需要人手,咱就给他出几年力,算得了什么。”

  凤英娇嗔着说:“我给他出的力够大了。这一年我当牛当马,累得衣裳能拧下来汗水。一个月才赚他十块钱。可他呢,一天就赚七八十元钱。‘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不想再给他背这包袱了。钱兴他赚,也兴咱赚。八仙过海,各显各的本领。”

  话虽这么说,春义总觉得这样作太不仁义。他正色说:“凤英,你要在这里扎根吗?咱们还不是混两年,等黄河水下去了,还要回家吗!你要真的这样做,你自己干,我可不干。我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人。”

  凤英笑着,暗暗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说:“死心眼!……”

  夜里,凤英几次醒来,她用手摸着身子下的案板,她深怕把案板压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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