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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这里地僻人稀,水深流急。有些地方河面只有两三丈宽,两岸尽都是柳棵苇林,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边。天亮看着这河湾子,盘算着说:“就在这里。把日本人的粮船,都截在这个湾子里,把粮食一分,再把难民们用船送到河西。我看再好也没有了。”

  梁晴问:“他们有几条粮船?”天亮说:“大约是七条。”梁晴又问:“他们在船上押运稂食的有多少兵?”天亮说:“什么兵?还不就是汉奸队那些人。王尾巴是带班的。反正不怕他们。打就打,既然拚上命还怕死?”梁晴说:“那样不好。他们带着枪,一打枪,寻母口住着汉奸队不全开来了?到那时候,不但要伤人,咱们难民也走不利索。”

  天亮想了想说:“要说也是。”梁晴接着说:“叫我说呗,不要把七条船都截在这一个河湾子里,把船的距离拉开,最好能让每条船相隔一二里地远,到时候,大伙动手,抢他最后一条船,他前后不能照顾,那就好办了。”

  天亮高兴地说:“这倒是个办法。他一条船上也不过一两个人。咱们人多好对付他。说不定让他不响一枪就把他的船截了。”梁晴说:“就是嘛。只要汉奸队的大队人马不知道,大伙的行动再利索点,粮食一到手就马上过河上岸,上了岸马上散开。等汉奸队发觉了,派人来追,大伙儿早走远了……”天亮说:“这个主意好,回去和大伙商量商量。”

  回去的路上,天亮有些兴奋。他说:“晴,想不到你这个小心眼里,还有这么些见识。”梁晴说:“这有什么稀罕!俺爹在黄河上行了几十年船,最忌讳的就是孤舟夜行。有时候在一个码头上等两三天,也要搭几条船作伴同行。刀客们专门在夜里截孤船。”天亮说:“我在船上也两三年了,怎么没有听你爹讲过。”梁晴说:“那谁知道。我们家的事,也不一定什么都对你讲。”天亮说:“大概是我到船上以后,个子大,力气壮,你爹不怕刀客了!”梁晴撇了撇嘴。

  走到一条小河沟前,梁晴故意说:“我害怕,我不敢过!”天亮说:“这水连脚脖子都淹不住。你怕什么?”梁晴说:“远怕水,近怕鬼。我不知道它多深多浅!”天亮说:“你来时怎么过哩?”梁晴说:“来时我就不记得有这条小河!”说罢咬着下嘴唇调皮地看着天亮说:“你不是力气大吗?”

  “你这个丫头啊,真是学坏了!”天亮说罢一把将梁晴抱起,淌过河去。梁晴使劲地搂着他脖子,一面笑着,一面流出了幸福的眼泪。

  ……

  二

  这天下午,陆胡理回到龙王庙里,继续和大伙说着去东北当华工的好处。大家都冷冰冰地,也不说去,也不说不去。都推脱着说:晚几天再说,和家里人再商量商量。他找到长松,悄悄地对长松说:“兄弟,你可别错了主意。凭你这一身力气,到矿上干活,银子钱像流水一样,养几口人跟玩的一样。要去咱俩一块去。明年把家接去,咱俩家搁邻居。”长松说:“我是没有啥说的,就是家里娘们扯着腿。我也不能把他们撂下就走。”陆胡理说:“你要去,可以先给你发点安家费!不过你可别声张出去。”长松说:“这样不好吧!都是老邻老舍的,厚一家、薄一家,以后传出去,我不叫人家戳脊梁骨吗?”

  陆胡理说:“你咋这么实心眼儿?就光咱俩个知道嘛!”长松说:“蜢虫飞过去还有影儿,谁还不知道谁家瓦罐里有多少米?我不能收你们这安家费。”

  陆胡理说:“话咱们别说死,你再和玉兰她妈商量商量,我也是为你想。”长松说:“这事不用商量,我们坚决不要。”

  陆胡理碰了个软钉子,就又去找蓝五。他说:“老蓝,你一人一口,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饥。何必在这儿苦煞。到那里吃现成饭,干现成活,有啥不好哩!”

  蓝五说:“日本人那个钱我挣不了。我决定上陕西,你也不用替我操心了。”

  陆胡理看他们几个都说不转,心想这个事儿肯定有人在里边下了“簧”。他就连忙去找海骡子。

  “福昌洋行”的后堂屋里,海骡子、褚元海和镇维持会两个人正在打麻将牌。

  四圈在一旁侍候着,一会儿冲茶,一会儿拧毛巾把子,一会儿又弯着腰替海骡子看牌当“参谋”。

  褚元海揭了一张牌,呲牙咧嘴地使劲摸着。手上青筋隆起,骨节乱响。他吼了一声看也不看地把一张“白板”扔了出来,随即骂着说:“今天夜里我这手这么不顺!准是你这房子有毛病!”海骡子坐在他的下手,他也揭着牌说:“房子是方的不是圆的,打下来这四圈你换换位!”他说着揭到一张“二条”,正要打出去。四圈在一边忙说:“留住!留住!”他又小声说:“这样做‘一条龙’!”说着帮他把张“二万”打了出去。又轮到褚元海拿牌,他揭了张“一条”,他又骂着:“什么屌牌!”刚一撂出来,四圈说:“行了!放倒吧。”海骡子刚把牌放倒,褚元海恼了,脸憋得像猪肝一样。他把牌“哗”地一扔说:“你们这是打的什么屌牌!”海骡子也瞪着眼说:“你说什么屌牌!怎么,输不起了?”褚元海说:“你放屁!你打牌还带着‘肉电报’!”四圈是个结巴嘴,他一急更结巴了,他忙说:“褚……褚……褚团长!我……我……我可没看你的牌!”

  褚元海“啪”地一声,一个耳光打过去,指着四圈的鼻子骂着:“妈那个×!把你的舌头伸出未,我看你的舌头有二尺长没有?”四圈捂着脸哭了。他哭着说:“我……我……我要看你的牌,叫……叫……叫我眼瞎了!我……要……没看你的牌,谁打我!叫……他手上长……长疔疮!”海骡子也瞪着眼说:“娃褚的!你也别欺人太甚了!打狗也得看看主人面。我见过你这五马长枪手!呸!”他说着向褚元海脸上唾着。褚元海也向他脸上唾着。两个人骂着唾着,弄得满屋唾沫飞溅。两个维持会的人拉着劝着,也没劝下。正在这时候,陆胡理来了。他一看这局面,拉住海骡子就往外边走,拉到前边屋里。陆胡理说:“你和他吵什么?”

  海骡子气咻咻地说:“什么费油盐的东西我都见过,还没见过他这个褚王八。他想在我跟前耍厉害,不行!他抱着粗腿,我抱的也不是麻杆!”陆胡理说:“算了!算了!他是一官,咱是一商。磕不着碰着,这些带爪带牙的人,像狗一样,你得罪他干什么?你就全输给他能输几个钱?”海骡子听他这么说,“哼”了一声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问:“那个事办得怎么样,长松他们到底是去不去?”陆胡理说:“这事难办了。李大脚和徐秋斋给他出主意了,连王跑也把表退回来了。”海骡子说:“这个李犬脚是存心跟我作对,我早晚得收拾她!”陆胡理说:“我看这个事儿,只有一个办法,叫褚元海的治安团下手抓吧!不来硬的不行。”

  海骡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那还得跟这个老鼋下话!”陆胡理说:“嗨呀,南亭,你整天在外边跑哩,怎么连这点三回九转都没有?这个脸变不过来还行?”两个人商量了一会,又到后客房来了。褚元海这时还在叽哩嘟噜地胡骂着:“打了四圈牌,一次壶也没开。老是我还没有挺哩,他就放倒牌了!我说是怎么回事,原来是‘二仙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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