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菲斯|郑振铎

伊菲斯

　　克里特的某乡，住着平民李德斯（Ligdus），他身世不高，财产亦微，却因下面的一段故事而有名于时。

　　他一生正直无欺。他的妻怀着孕快要生产时，他对她道：“有两件事我要向上天祷求：第一，愿你生产时绝无痛苦。第二，愿你生的是男子。女儿往往有烦恼，且上天也不肯给她筋力。所以，如果你生出来的孩子是女儿时，你要把她弄死了。”他这样说着，他们俩都不自禁地哭了。他的妻特丽西莎（Telethusa）求他不要这样坚强地决定，但李德斯却是说一是一的人，坚执着他的主意，不肯变更。现在孩子快要出生了，正当午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伊俄（Io）站在她床前，她身边还有好些的神，她的前额有新月形的角，头上戴着金黄色的麦环。这位女神对她说道：“特丽西莎，敬我的人，你不要自苦，不要服从你丈夫的命令。当你生下孩子时，不管是男是女，你一定要留养着。我会帮助一切请求我帮助的人。你一向很虔敬我，我所以特别要显示于你。”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这位神说的话，四周的事物也看得异常明白，仿佛清醒时所见所闻。伊俄说罢，便离开了房间。于是克里特妇人很高兴地从床上坐起来，伸出双手，向天祷告，但愿她的梦境成为实事。

　　她的肚子渐渐地痛楚了，一个孩子生了出来，却是一个女孩（她父亲并不知道），母亲想要欺骗父亲，便告诉下人说生的是男孩子。运气凑得很好，知道这事的只有乳母一人。父亲满心喜悦，祭祷天神，将他祖父的名字来名这个孩子，叫他作伊菲斯（Iphis）。母亲也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它可用于男人，也可用于女子。这个秘密严守不漏，父亲始终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全是男性的装饰；她的面貌很美丽。

　　十三年过去了；于是她的父亲为她找到了一个媳妇，这个媳妇名依安蒂（Ianthe），是当地女郎中美名最著的一个，眼波流转，金发垂肩，见到的人无不艳称她的可爱。这两个人恰好是同年生的，容貌又同样的秀美，又同从一师受学，因此，两个女郎不知不觉地互爱着，心中各有所希求。但她们的爱并不是同样的：依安蒂满心以为她所爱的是一个男子，她的将来的丈夫，他们到了时候一定要结婚的；至于伊菲斯，虽爱着她，而并不希求这个爱情有什么结果，因此，她爱她更为深切——一个女郎狂热地爱着另一个女郎。她常常自己悲泣着，叹息着说道：

　　“唉，我将得到什么结果呢？我所有的一种爱情，真是没有人听见过的，一种奇异可怪的恋爱。如果上帝要救我，应该早就救了我；如果不愿救我，而欲使我灭亡，也应该早点降下天灾，使我早死。母牛不爱着母牛，牝马也不爱着牝马；公羊爱的是母羊，母鹿爱的是公鹿。禽鸟也是雌雄相匹。在整个动物世界里，从没有雌的爱上了雌的。我但愿我不是一个女郎！我爱她真比一个真正的男子还要深——然而她是茫然的，还以为这个恋爱是有结果的。从前，克里特有一个女郎帕西法厄（Pasiphaë）爱上了一头公牛，她的欲望却能因机警达到了。而我的欲望，则代达罗斯（Dædalus）即使鼓着蜡翼再飞到克里特来，他能够做什么呢？用了他所有的精巧的技术，他能够使我由女郎而变为男子吗？他能把你变了性别吗，依安蒂？

　　“不，伊菲斯，你心里要有勇气，要有决断，要把这个无望的愚蠢的恋爱从心里排遣开去。你生来便是一个女郎，你不要欺骗自己，更不可欺骗他人；你应该求正当的爱，取一个女郎所应爱的来爱着！你和她的爱是充满了希望的；自然却夺去了你这希望，你也是一个女郎！没有一个守护者阻止你投到她的怀中，没有一个嫉妒的丈夫防备着你，又没有一个严刻的父亲，而她自己也并不拒绝你的追求。然而你不能占有她，你更不能快乐，虽然你的爱情是一帆风顺，是神与人所共许的。我所祷求的事，没有一件被拒却；神们已给了我他们所能给的；我所希望的，我父亲也希望着，且也是她自己、她父亲所希望着的。但自然的意志，并不如此；自然的势力比他们都伟大，竟使我陷于悲苦之境。唉！久待着的日期将到了，我的婚期已在眼前了，依安蒂不久便是我的了——然而并不是我的！我在水的中央，我却渴着。结婚的神约诺与许门（Hymen）呀，你们为什么到这样的一个结婚典礼里来？这次结婚并不是一个男人要一个女郎为妻，两个都是女郎呢！”

　　她这样说着，心里惶恐不已，她希望婚期快到，又唯恐婚期真个来到。其他一位女郎却茫然不知此事，心里燃着同样的热情，只盼喜期快到。伊菲斯的母亲特丽西莎心里也非常难过，她也怕的是婚期一到，她的女儿的真面目将被发现；她想尽了种种方法，使婚期延迟下去；先一次使女儿乔装生病，下一次又假说她见到了不吉之兆，不应结婚。到后来，她的方法已经用尽，再也不能推托下去了，最后挨延的婚期又已近在眼前，只剩得一天了。于是母亲带了女儿跪在神坛的前面，取下了结发带，解散了二人的头发，向神虔祷道：“依西丝（Isis），我求你帮助我们，医治我们的奇痛极苦。女神，你从前曾帮助过我们，使我女得以生存人世，使我得以保存秘密至今，这都是你的力量，你的赏赐。现在，请你再可怜我们二人，用你的无所不能的力量，帮助我们。”

　　她声随泪下地祷求着。女神似乎移动了——不，是移动她的神坛，殿门震撼着，她的月形的角现着光明。母亲心里还不放怀，但见了这些好兆头，也自高兴。伊菲斯跟着她母亲出了庙门；她的步履似乎较前阔大有力了，她的脸似乎黑红了一点，她的力气似乎较前大了，她的头发较前缩短了，她有了女郎们所没有的弥满的精力。总之，从前的女郎，现在已一变而为男孩子了！去，现在向神坛烧香上祭去；现在可以放胆快乐，可以放胆预备结婚！他们在神坛前献祭，还树了一块碑，上面写道：“这些祭礼为一个男人伊菲斯所献，是他从前为女郎时所许下的。”清晨的太阳光照得大地上辉辉煌煌的，维纳斯、约诺、许门聚会于结婚的祭火之前，孩子伊菲斯终于得到了他的依安蒂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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