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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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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湿的云团一堆堆地在漏出来的青空上移动,渐渐地展开了整个蔚蓝得像用顶好的蓝墨水染成的天空来。而在这长空的角落,那给早霞渲映得红紫灿烂的一方却张开着它的笑脸,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但这天空已闪耀着晴朗的可爱的春光了! 在彩霞底下,在遥远的东方,那儿耸立着笔杆儿也似大小的烟囱,在静谧的晨空里浮上一缕缕不大飘动的黑烟。 就在那些气管吐出它在今天中的第一口气,那是晨星还在灰黯的空中闪烁着的时候,它吼动的声音把小苹从梦中醒觉过来,这声音还混着江头汽笛的尖锐的叫声,荡漾在她的脑膜上。 “他们又在开始一天的劳作了!”从梦中还紧紧把她揽住的爱人腕里松开,她跳下床来。 沉浸在梦里的他脸上尽浮泛着无限温和甜蜜的笑痕。头部顽皮地斜贴在枕上,柔黑的乱发遮掩了他紧闭着的眼睛,女人似的红唇因为笑着而绽出一角细白的牙齿!……可爱极了,完全是三年以前初恋着的辛同志呀!这小口,这蜜似的温情的微笑正是三年以前,她,一个无邪的小姑娘会把他恋上的缘故吧! 她不忙着穿上衣服,却轻轻地俯下去吻了他的口角。 渐渐地在这令人迷恋的温情里,不幸的暗影在眼前展了开来,把这可爱的他的睡姿掩覆去了。 走上露台,在晴朗的蓝空下面,她看见马路对过那一家院子里的柳条已点缀了繁密的柳眼了。而故乡的柳树呢,现在正是翠拂行人首的垂杨了罢!微风漾着春的气息满满地给吸进她的胸头。她想起别离只有十天左右的南国风光,更忆起多年以前,就在这样的春光里爱上了那撩动人的温情的笑脸! 明媚的春光中忽然又袭上飘萧的暴风雨,涌现起崩塌糟乱,血肉模糊的惨象来! 那是整个为革命而斗争着的故乡,和为斗争而牺牲了的哥哥、妈妈,和别的许多同伴! 小苹是个农村的女儿,和别的农民般她血管里面流着的是勇敢朴诚的血液;但不同的是她壮健的血液里面还渗着要斗争的另一种热力! 她生长在G村。那是革命在发源地的K省,大庾岭极东极东的T县。浩荡的珠江支流滚滚地绕过村前,绵延数十里的K山麓便是这G村所占着的一部。虽然依山傍水地占尽可夸的自然环境,但G村也和别的农村一般,过去几千年以来尽给铸就在封建的铁坟下面! 小苹脑中没有父亲的印象!她在娘肚里的时候他便因为受地主的压迫受不过,盲目地起来抗争而给他们弄死了!但父亲遗留给他们兄妹俩的是血液里的热力。 和她一道在G村生活着的是比她大了八岁,长成个顽健不过的农民的哥哥,和一位与别的老农妇没有两样的慈爱的母亲。 幼年,在母亲和哥哥被榨剩下来的血汗里她算安和地能够在岩石嶙峋,和滔滔地流着朱红色江水的长堤上度过了她的童年。 长大到十三四岁的农女了,蓄着一根给太阳晒得闪上褐色的光泽的短辫子,和别的村姑一般她不晓得广大的世间的一切,只有一个圆圆的小红脸孔和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睛。 革命的怒涛涌进滚滚的C江,激荡着长堤南岸的G村!映进她的大眼睛里的有新鲜,奇趣的一切了!哥哥是渐渐地不和人家打架,不喝醉了酒而叱喝母亲,骂打着她了!他好像很忙的样子,农作之后便匆匆地跑进村里的乌祠堂,和村里的同伴们或一些由别的乡村到来的客人们老是在谈论着什么,忙着什么;有时还整天不见地说是到了县城里去干着什么事情! 渐渐地哥哥变得越是温和了。常常笑着拉她的手儿,抚摸她那褐色的头发。他又常常地和母亲谈论一些不大明了的谷租这等事情,在母亲那表示骇叹的辞气中引起来她的注意,她也睁着大眼睛倾听他们的言论,不时地发出自己的疑问。母亲笑了,但哥哥却温和地详细替她解释,很希望她能够明白的样子老是指画着他粗大的手腕。 又渐渐地哥哥忽然老捧了一些有着墨的点划的册子、纸张,在灯下紧皱起他的两眉。他说那是书籍,是世上顶可宝贵的,能够教给人们一切不晓得的东西! 她睁着眼站在哥哥身旁,把奇异的眼光默默地对他注视着。一个晚上,一阵本能冲动着她,从口中跳出来,她说道: ——这些,你看着的这些书本子既然是很好的东西,哥哥呀!为什么你不教给我认识一些呢?妈妈也认识一些呢?!…… ——啊唷!女孩子也要认字做什么呀?你这傻孩子!还不等哥哥的回答,母亲从皱痕满布的脸上叠上厚的笑痕了! ——这不对呀!妈妈!……是的,小苹啊!哥哥真蠢死了,放着好好的机会却想不起来领你到乌祠堂的平民学校里念书! 哥哥哈哈地笑起来,他高兴地放下手中的册子拉着她的短辫子。 ——真好呀,明天,明天哥哥便领你念书去!……妈妈你还不晓得哩,现在我们的世界里男孩子女孩子是一切都平等的了。为什么不呢?妈妈你做了比我们男人苦了许多的一世农妇,难道不想起来解放自己吗?……男孩子会做的女孩子不也同样会做吗?只要她们自己起来参加革命。小苹啊!你将来定会帮助哥哥干我们的事业的!你的命运真好呢,小小的年纪便有机会认字了,不像哥哥,现在才……但哥哥可不会输给你的啊,将来我们看谁会比谁多识一些罢!哈哈!…… 那晚上她的心中好像新长了两只翅膀! 明天,她穿了惟一好看的红格子上衣和黑布的裤子,哥哥粗大的手掌按住她的肩头,带她一同到乌祠堂去。他们的脸上都浮上新鲜的光彩! ——小苹呀!你要过乡去么?哥哥带你到城里逛逛去么?一走出低矮的家门,邻右的孩子都围住她问着。 ——都不是啊!哥哥领着我,领着我到乌祠堂读书去哩!她有些夸傲的样子,笑着指着插在哥哥袋里的书本子。 ——好撒谎的小苹啊!读书,你骗我们呢!我们跟着看你跑到那儿去! 哥哥笑起来,张开臂膀把他们叫回去。 ——迟早你们都要到乌祠堂读书去的! 他说。 ——阿大!你带妹子那里玩耍去呀?……一碰到相识的老农民,他们也唠叨地问着。哥哥告诉了他们,但他们都笑着说道: ——开玩笑,女孩子也读书的么? 但哥哥解说了几次也不再打理他们了。 到乌祠堂,她小小的心房跳动起来!只紧紧地拉着哥哥的衣角。 哥哥喊她坐在前面的阶沿上,自己匆匆地跑向里面去。春晨的太阳从花纹古旧的檐角上射下,天井里两株大龙眼树开满小点的白花,悄静的空间充满着无限的神秘! 哥哥跑出来拉她的手儿进去,他很恭敬地指着一位穿长衫子的男人叫她喊“李先生”。 李先生走过来抚摩她的头发,她看见他的手儿又白又小的不像村里的农人,他很温和地笑着对她说了些什么。 到现在她还清清楚楚地记着,那天午间哥哥从田里挑了一担草儿,跑来带她一道回家去。她的心头像塞住了一些什么,饱饱地竟比平时少吃两个母亲炊熟了的土芋。 生活改变了,几十个和她同样大小的村童和整天穿着长衫子的李先生是她的同伴。乌祠堂的龙眼树下和屋后巉岩的山麓便是他们游耍的地方,她渐渐不喜欢接近早日那些女伴,她们的言谈行动都和她合不上了! 她念完了两三册印着人物的书本子,感到它的兴趣了;也学会了写字,爱把牙齿咬开那给坏的墨汁所胶住了的毛笔尖儿。 她天天挟了一两册书本和一块已经打破了的石板跑到乌祠堂,短小的辫子在脑后跟着她跳跃的时候一起一落地动着。这小辫子是乌祠堂里独有的辫子,她是他们中惟一的女孩子,她会比他们读得更加聪明些。 妹妹整天都有功课,但哥哥却只有乘了搁下锄头的闲暇,晚上读着一两个钟头的夜学。妹妹在家里坐不惯了,晚上也跟哥哥一道去听他们的谈话、演讲,读着他们的书籍。哥哥很容易便会明了里面的意思,但妹妹却有些懂有些不懂地只认识了几个生字。 夜里,从乌祠堂回来后,在小小的豆油灯下面对坐了兄妹两人。各人都读着各人的功课,眯着老眼的母亲也横坐在下首补她的破衣服,或者摇着纺纱的轮子。 哥哥老是紧皱着眉峰,粗大的手指不停地搔着自己的头皮,好像恨不得把整本的书籍吞下肚里去的样子。妹妹呢,她溜动着思睡的大眼睛高声地读着,或者歪着头默默地写她歪斜的字句。 妹妹喜欢和哥哥赌着认生字,哥哥老是输了的时候多;输了时他不是越发皱紧了眉头痛骂着自己便是哈哈地笑起来,拉了她短小的辫子夸奖妹妹聪明! 哥哥有一次从城里带回来一件新奇的东西!那是一根秃了笔头的自来水笔。他很夸耀地把来插在自己敞开了胸膛的上衣袋里。这打动了妹妹,她借过来试用着,试用着老是不忍拿回哥哥。但他说那是自己积下来的几只角子在城里买来的,如果她能够一连赢了他三次以上的赌认生字,那他可以割爱送给她。 妹妹夺去了哥哥心爱的自来水笔了!妈妈说小孩子用不到这样好的东西,但哥哥却哈哈地笑了,情愿让给她。她高兴得晚上一连做了好几次关于这支笔的梦!明天,插在衣襟上连跳带跑地走到乌祠堂去。 自来水笔里面的墨水用完了时连哥哥也想不出法子!幸而李先生教给她使用的方法,还把自己的一罐墨水送给她。 从此,她不用再挟着破了的石板跑来跑去了,她整天留心着收集一些白净的纸屑,很高兴地歪了头儿,用着秃了的自来水笔写她歪斜的字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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