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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样读《论语》


  我以前写了一篇《读〈论语〉》的小文,那时我还没有到三十岁,是刚刚登上孔子之堂,高兴作的,意义也确是很重要。民国二十四年,我懂得孟子的性善,于是跳出了现代唯物思想的樊笼,再来读《论语》,境界与写《读〈论语〉》时又大不同,从此年年有进益,到现在可以匡程朱之不逮,我真应该注《论语》了。今天我来谈谈我是怎样读《论语》的。

  我还是从以前写《读〈论语〉》时的经验说起。那时我立志做艺术家,喜欢法国弗禄倍尔以几十年的光阴写几部小说,我也要把我的生命贡献给艺术,在北平香山一个贫家里租了屋子住着,专心致志写一部小说,便是后来并未写完的《桥》。我记得有一天我忽然有所得,替我的书斋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常出屋斋”,自己很是喜悦。因为我总喜欢在外面走路,无论山上,无论泉边,无论僧伽蓝,都有我的足迹,合乎陶渊明的“怀良辰以孤往”,或是“良辰入奇怀”,不在家里伏案,而心里总是有所得了。而我的书斋也仿佛总有主人,因为那里有主人的“志”,那里静得很,案上有两部书,一是英国的《莎士比亚全集》,一是俄国的《契诃夫全集》英译本,都是我所喜欢读的。

  我觉得“常出屋斋”的斋名很有趣味,进城时并请沈尹默先生替我写了这四个字。后来我离开香山时,沈先生替我写的这四个字我忘记取下,仍然挂在那贫家的壁上,至今想起不免同情。我今天提起这件事,是与我读《论语》有关系。有一天我正在山上走路时,心里很有一种寂寞,同时又仿佛中国书上有一句话正是表现我这时的感情,油然记起孔子的“鸟兽不可与同群”的语句,于是我真是喜悦,只这一句话我感得孔子的伟大,同时我觉得中国没有第二个人能了解孔子这话的意义。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当时竟能那样的肯定。是的,到现在我可以这样说,除孔子而外,中国没有第二个人有孔子的朴质与伟大的心情了。

  庄周所谓“空谷足音”的感情尚是文学的,不是生活的已经是很难得,孔子的“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话,则完全是生活的,同时也就是真理,令我感激欲泣,欢喜若狂。孔子这个人胸中没有一句话非吐出不可,他说话只是同我们走路一样自然要走路,开步便是在人生路上走路了,孔子说话也开口便是真理了,他看见长沮桀溺两个隐士,听了两人的话,便触动了他有话说,他觉得这些人未免狭隘了,不懂得道理了,你们在乡野之间住着难道不懂得与人为群的意思么?恐怕你们最容易有寂寞的感情罢?所以“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是山林隐逸触起孔子说话。

  我今问诸君,这些隐逸不应该做孔子的学生么?先生不恰恰是教给他们一个道理么?百世之下乃令我,那时正是五四运动之后,狂者之流,认孔子为不足观的,崇拜西洋艺术家的,令我忽然懂得了,懂得了孔子的一句话,仿佛也便懂得了孔子的一切,我知道他是一个圣人了。我记得我这回进北平城内时,曾请友人冯至君买何晏《论语集解》送我。可见我那时是完全不懂得中国学问的,虽然已经喜欢孔子而还是痛恶程朱的,故读《论语》而决不读朱子的注本。这是很可笑的。

  民国二十四年,我懂得孟子的性善,乃是背道而驰而懂得的,因为我们都是现代人,现代人都是唯物思想,即是告子的“生之谓性”,换一句话说以食色为性,本能为性,很以孟子的性善之说为可笑的。一日我懂得“性”,懂得我们一向所说的性不是性是习,性是至善,故孟子说性善,这时我大喜,不但救了我自己,我还要觉世!世人都把人看得太小了,不懂得人生的意义,以为人生是为遗传与环境所决定的,简直是“外铄我也”,换一句话说人不能胜天,而所谓天就是“自然”。现代人都在这个樊笼的人生观之中。同时现代人都容易有错处,有过也便不能再改,仿佛是命定了,无可如何的。

  当我觉得我自己的错处时,我很是难过,并不是以为自己不对,因为是“自然”有什么不对呢?西谚不说“过失就是人生”吗?但错总是错了,故难过。我苦闷甚久。因为写《桥》而又写了一部《莫须有先生传》,二十年《莫须有先生传》出版以后我便没有兴会写小说。我的苦闷正是我的“忧”。因为“忧”,我乃忽然懂得道理了,道理便是性善。人的一生便是表现性善的,我们本来没有决定的错误的,不贰过便是善,学问之道便是不贰过。“人不能胜天”,这个观念是错的,人就是天,天不是现代思想所谓“自然”,天反合乎俗情所谓“天理”,天理岂有恶的吗?恶乃是过与不及,过与不及正是要你用功,要你达到“中”了。中便是至善。

  人懂得至善时,便懂得天,所谓人能弘道。这个关系真是太大。现代人的思想正是告子的“生之谓性”,古代圣人是“天命之谓性”。天命之谓性,孟子便具体的说是性善。从此我觉得我可以没有错处了,我的快乐非言语所能形容。我仿佛想说一句话。再一想,这句话孔子已经说过,便是“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懂得孔子说这话是表示喜悦。这是我第二回读《论语》的经验。

  我生平常常有一种喜不自胜的感情,便是我亲自得见一位道德家,一位推己及人的君子,他真有识见,他从不欺人,我常常爱他爱小孩子的态度,他同小孩子说话都有礼!我把话这样说,是我有一种实感,因为我们同小孩子说话总可以随便一点了,说错了总不要紧了,而知堂先生——大家或者已经猜得着我所说的是知堂先生了,他同小孩子说话也总是有礼,这真是给了我好大的修养,好大的欢喜,比“尚不愧于屋漏”要有趣得多。他够得上一个“信”字,中国人所缺少的一个字。他够得上一个“仁”字,存心总是想于人有益处。我说知堂先生是一位道德家,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意味无穷。但知堂先生是唯物论者,唯物论者的道德哲学是“义外”,至多也不过是陶渊明所说的“称心固为好”的意思。陶渊明恐怕还不及知堂先生是一位道德家,但“信”字是一样,又一样的是大雅君子。

  两人又都不能懂得孔子。此事令我觉得奇怪,不懂得道德标准来自本性,而自己偏是躬行君子,岂孔子所谓“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欤?”于是我大喜,《论语》这章书我今天懂得了!“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我一向对于这章书不了解,朱注毫无意义,他说,“不知而作,不知其理而妄作也。孔子自言未尝妄作。盖亦谦辞。然亦可见其无所不知也。”孔子为什么拿自己与妄作者相提并论?如此“谦辞”,有何益处?孔子不如此立言也。是可见读书之难。我不是得见知堂先生这一位大人物,我不能懂得孔子的话了。我懂得了以后,再来反复读这章书,可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孔子这个人有时说话真是坚决得很,同时也委婉得很,这章书他是坚决的说他“知”,而对于“不知而作之者”言外又大有赞美与叹息之意也。其曰“盖有”,盖是很难得,伯夷柳下惠或者正是这一类的人了。孔子之所谓“知”,便是德性之全体,孔子的学问这章书的这一个“知”字足以尽之了,朱子无所不知云云完全是赘辞了。

  总之孔子是下学而上达的话,连朱子都不懂,何况其余。朱子不懂是因为朱子没有这个千载难遇的经验,或者宋儒也没有这个广大的识见,虽然他们是真懂得孔子的。我首先说我常常有一种喜不自胜的感情,是说我生平与知堂先生亲近,关于做人的方面常常觉得学如不及,真有意义。及至悟得孔子“不知而作”的话,又真到了信仰的地位,孔子口中总是说“天”,他是确实知之为知之的。儒家本来是宗教,这个宗教又就是哲学,这个哲学不靠知识,重在德行。你要知“天”,知识怎么知呢?不靠德行去经验之吗?我讲《论语》讲到这里,有无上的喜悦,生平得以知堂先生大德为师了。

  抗战期间我在故乡黄梅做小学教师,做初级中学教师,卞之琳君有一回从四川写信问我怎么样,我觉得很难答复,总不能以做小学教员中学教员回答朋友问我的意思,连忙想起《论语·学而》一章,觉得有了,可以回答朋友了,于是我告诉他我在乡间的生活可以“学而”一章尽之,有时是“不亦悦乎”,有时是“不亦乐乎”,有时是“不亦君子乎”。“有朋自远方来”的事实当然没有,但想着有朋自远方来应该是如何的快乐,便可见孔子的话如何是经验之谈了,便是“不亦乐乎”了。总之我在乡间八九年的生活是寂寞的辛苦的。我确实不觉得寂寞不觉得辛苦,总是快乐的时候多。有一年暑假,我在县中学住着教学生补习功课,校址是黄梅县南山寺,算是很深的山中了,而从百里外水乡来了一位小时的同学胡君,他现在已是四十以上的一位绅士了,他带了他的外甥同来,要我答应收留做学生。我当然答应了,而且很感激他,他这样远道而来。

  我那里还辞辛苦。要说辛苦也确是辛苦的,学生人数在三十名左右,有补习小学功课的,有补习初中各年级功课的。友人之甥年龄过十五岁,却是失学的孩子,国语不识字不能造句,算术能做简单加减法,天资是下愚。慢慢地我教他算乘法,教他读九九歌诀,他读不熟。战时山中没有教本可买,学生之中也没有读九九歌诀的,只此友人之甥一人如此,故我拿了一张纸抄了一份九九歌诀教给他读。我一面抄,一面教时,便有点迁怒于朋友,他不该送这个学生来磨难我了。

  这个学生确是难教。我看他一眼,我觉得他倒是诚心要学算术的。连忙我觉得我不对,我有恼这个学生的意思,我不应该恼他。连忙我想起《论语》一章书:“子曰:有教无类。”我欢喜赞叹,我知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了。这章书给了我很大的安慰。我们不从生活是不能懂得圣人了。朱子对于这章书的了解是万不能及我了,因为他没有这个经验。朱注曰,“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气习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这些话都是守着原则说的,也便是无话想出话来说,近于做题目,因为要注,便不得不注了,《论语》的生命无有矣。

  (一九四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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