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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他清一清喉咙,说道:“我今日说的是一段《汉书》的故事。”

  王绝之自幼饱读诗书,迷小剑对于诗赋赋虽不甚解,但是《史记》、《汉书》等等史事却是熟极如流,均有兴趣听一听张宾说的是哪一段故事。

  张宾道:“话说高祖三年的十二月,项羽派了大军,拔下荥阳,进而围攻高祖,霸占了通往城中的甬道,绝了粮食之路。高祖面临断粮,便与大臣郦食其商量阻挠项羽的计策。”

  石勒道:“郦食其,可是那位对高祖长揖不拜的儒生?”

  张宾道:“正是此君。大将军强记聪敏,孟孙只对将军提过郦食其这名字一次,即过耳不忘,真是令人佩服不已。”

  郦食其,陈留高阳的狂生,好读书,但家贫落魄——秦代重法轻儒,狂生不得志,是司空见惯的事。

  后来,高祖兵至陈留的郊外,欲见邑中豪杰,遂派麾下的骑士入城招募。

  郦食其当时已六十余岁,对来招募的骑士说道:“素闻沛公仁厚待人,而且雄才大略,这种豪杰才是我所愿意追随的主人,让我第一个去见他。”

  “沛”是高祖早年的发迹之地,所以时人皆称他作沛公。

  骑士也是陈留人,熟知郦食其的为人,劝说道:“沛公为人最讨厌儒生。客人戴上儒冠,穿上儒服去见他,往往给他脱下儒冠,在冠上小便。跟人谈话时,往往大骂儒生迂腐,万万不可以听其言论。”

  郦食其胸有成竹,说道:“我有办法说服他。”

  骑士半信半疑,还是疑者居多,然而拗不过郦食其,只好细细嘱咐刘邦有何最讨厌的忌讳,带郦食其去见主人。

  郦食其谒见高祖时,只见对方坐在床上,两足垂,两位美女为他洗脚。

  于是郦食其弯腰长揖,却不行正式的跪拜之礼,说道:“足下想帮助秦国、攻灭诸侯呢,还是想帮助诸侯,攻破秦国?”

  高祖大怒,骂道:“无知竖儒!天下百姓对秦国恨之刺骨,不知多久了,所以诸侯才联合攻秦,你竟然在说相助秦来破灭诸侯,这究竟是什么鬼话!”

  郦食其从容答道:“如果足下有心聚集天下的义兵,诛残暴无道的秦国,似乎不适宜对长者如此倨傲无礼。”

  高祖听见此言,当下停止洗脚,穿起衣服,请郦食其上坐,并听其所言,封之为君,一时传为佳话。

  石勒笑道:“右侯,当年你归附于我,已对我说过这故事,我亦心领神会,对你尊重有加,绝不似汉高祖,以无礼对谋士,你大可不必再说一遍了。”

  众人听见,皆笑了起来。

  张宾却是面不改色,继续道:“城下告急,郦食其于是向高祖进策,说道:‘当年商场伐桀,将桀王的后代封在杞国,周武王伐纣,将纣王的后代封在宋国。如今秦国失德弃义,六国后人也没有立锥之地。如果陛下复立六国后人,封侯封王,今后君臣百姓,必定拥戴陛下的德行,愿为陛下的臣民。从此陛下称王称霸,项羽还有不俯首称臣的道理吗?’高祖听到此计,开心得合不拢嘴,速叫手下雕造封王的佩印,火速送到六国。”

  石勒听到这里,大惊道:“绝无可能!高祖用了此条劣计,必当失掉天下,何以竟能打败项羽,一统全国?”

  迷小剑、王绝之相顾骇然:这人恁地精明,怪不得能够闯下偌大的霸业!

  张宾含笑道:“大将军以为此策有何不妥?”

  石勒道:“商汤伐桀、武王伐纣,都是一举破敌,事后分封诸侯,以为贿赂,因此可以平定江山,可是楚汉相争之时,楚大汉小,高祖纵然分封诸侯,也万万无法灭得了项羽,这分封岂非是脱裤放屁,反而更添烦恼?”

  他是粗人出身,言语本来粗俗不堪,只是近年受到张宾耳儒目染,也学得了一口文诌诌的话儿,是以说话一时文雅,一时粗俗,听起来有点可笑。

  自然,石勒说出来的话,世间尽管有千千万万人觉得可怕,但是绝没有人、也没有人敢觉得可笑的!

  张宾道:“此举固然是除裤放屁,但又有何烦恼可言?”

  王绝之插口道:“除裤放屁,给人看见了不雅之物,自然是烦恼得很了。”

  此言一出,连张宾也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石勒道:“项羽是天下的霸主,高祖分封诸侯,却变成了共主,气势上先自矮了一截。再者,高祖的部下谋臣,大部是六国的后人,分封诸侯之后,六国的后人岂非得名归其国,追随故国的主人,部下猢狲四散,那么高祖还可以找谁来夺取天下?”

  张宾道:“大将军高见!高祖遣人雕印之后,张良从外归来,求见高祖。高祖一边吃饭,一边跟张良闲谈,说起郦食其之计。张良大为吃惊,说道:‘谁人为陛下这定出了这一条亡国的馊主意?’于是张良向高祖借了牙筷,作为筹箸,道出了八条郦策不可行的理由。”

  他顿了一顿,说道:“张良所说的八条理由,与大将军所言,大同小异,唯独多了一项。”

  石勒问道:“那一项?”

  张宾道:“周武王克商之后,把藏在矩鹿的粟粮,藏在鹿室的财货,尽数赐给了百姓。张良问高祖:‘陛下要仿效武王,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石勒道:“高祖说不能?”

  张宾道:“不错。高祖好货贪色,当然不能做到。”

  石勒搔头道:“看来还是子房先生胜我一筹,我倒想不到这一点。”

  张宾微笑道:“大将军此言,孟孙不以为然。高祖贪财,大将军却既不好财货,也不好酒色,是以想不及此而已。依我看来大将军比之高祖更胜一筹!”

  石勒并不否认自己胜过了汉高祖,只道:“赖有张良此计,否则高祖焉能夺得天下?”

  王绝之心道:“此人目不识丁,判断情势居然精明至斯,胡人有此能人,汉人只怕永无安日。我纵是舍了性命,也不能让他再活下去!”

  回心一想,隐隐觉得,如果石勒不是自己的杀父大仇人,恐怕自己也不由不折服在其超卓见识和超凡武功之下,就是效法张宾,投入其帐下,也未可知。如此说来,石勒杀了父亲王衍,也不失为一件“幸事”了。

  却听得迷小剑笑道:“孟孙先生,究竟你这故事,是警戒大将军呢,还是警戒在下?”

  王绝之忽然省悟:郦食其劝高祖册立六国,计策岂非与石勒与迷小剑联合如出一辙?张宾说这个故事,是否另有所指?

  张宾轻摇羽扇,笑道:“孟孙只是说一个故事而已,迷豪何必多心?”

  石勒与张宾相知多年,却是早已心领神会,不再说话。

  这时日色渐黄,已是黄昏时分,战果亦见明了。

  李雄的部队给杀得七零八落,斩首无数。幸他所带四将如杨难敌、难方兄弟,以及张宾、李骧均是将兵有方的战将,军队虽败不溃,集结余部,保护着李雄,且战且退,羯、羌二族竟然攻之不下。

  石勒叹道:“可惜,可惜!若非我中了琅干木之毒,这番亲自督战,岂容李雄逃走!”

  张宾道:“李雄局处巴蜀,鼠辈而已。来日取他脑袋,随时可以,何必急在一时?”

  石勒拊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真正的大英雄,是我与迷小剑,迷豪与我结盟,天下无敌,李雄、段匹单、慕容嵬、司马睿何足道哉!”

  他说这番话时,颇有“今天下英豪,唯使君与操耳”的气慨,王绝之却想:昔年,武帝将刘备纳入旗下,煮酒论英雄,结果刘备却叛曹脱走,终于在赤壁一战,大破曹军,使武帝的统一大业功败垂成。如今石勒此言,是否向迷小剑有所暗示,叫其不必轻举妄动?

  迷小剑却是神色自若,微笑不言,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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