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云中岳 > 亡命之歌 | 上页 下页


  从湖广到陕西,以往必须先到河南南阳府,出伏牛山区走富水关入陕。八十年前,平定了荆襄流民之乱,开设了郧阳府,打通了汉江山区,正式开放商旅行走,湖广入陕,便不需绕道河南,可溯汉江直上。

  但要到陕西的首府西安府,走汉江反而远了,只需经河南淅川县,走荆子口入陕,或者走丹江由水路上行,到西安府近多了。

  从南阳府入陕的古道,在富水关入陕,经商南、武关、龙驹寨驿,直达商州。商州往西安府,这一带山区全是往西安府的辖地。

  这一带山区,从前本是禁地,开放之后,逐渐繁华起来,这些年来,这条古道成了最重要的通道,商旅络绎于途,比潼关大道差不了多少。

  古道经过武关,便向西移,九十里到第一大驿站龙驹寨驿站,在距驿站四十余里,便和丹江会合并行,时合时分。所以走丹江水路,是不经过武关的。

  丹江在这一段流域中,十分险峻,水流湍急,穿过无数山峡,流过无数险滩,所以江中只可通航五石以下的板船,用处不大。

  距龙驹寨约二十余里,有两座险滩,叫影石滩,下面叫小影石滩。影石滩上游十余里,便是不著名的虎头峰黑龙潭。

  虎岭的西面三两里地,有座小山村,叫蔡家庄,庄中约有百十户人家,全姓蔡,从蔡家庄到龙驹寨,不足二十里。

  蔡家庄据说是从河南迁来的,确否,得查查族谱。反正无关宏旨,不查也罢。

  待将岁月拉回二十年,那是大明嘉靖十五年。

  物腐而后虫生,无半点假。

  朝内,皇帝老爷崇信道教,老道邵元谷封致一真人,无所不为,替皇帝老爷下令搜寻天下间的灵芝奇药,闹得天下鸡飞狗跳。为了皇帝老爷长生不老,用人参喂羊,再杀羊喂狗,杀狗炼药给皇帝吃以补元精,真是荒唐至极!

  朝中的官,当政者是严嵩,此乃是明朝的大奸臣,不言都知。

  而边疆呢?不得了。边疆东南,倭寇如火如荼,闹得民不聊生,流离失所。

  满人又向关内进攻、进攻、又进攻;烽火万里,血流成河。

  而皇帝老爷却天天修长生,屠杀那些劝他不要迷信的大臣。

  大明皇朝摇摇欲坠,病入膏肓。

  国内税重刑重,官吏们懒了,大家开只眼闭只眼,向老百姓伸手。

  蔡家庄,十五年九月庚午日,有一个未来的亡命徒,哇哇落地。

  那是蔡家庄庄主的二房兄弟蔡崇安的儿子,取名文昌。蔡家庄近四代的辈分,排行四字是“崇文尚武”。

  “崇”字一代是“文”,小娃娃便叫“文昌”,叫起来省掉辈字,叫昌儿。另一个乳名取得好,叫小虎。

  小虎子真糟,三岁之前不会说话,也不会哇哇叫,蔡崇安只有这么一个命根,忧心如焚,怕小娃娃会变成哑巴,更怕是白虎星投胎。据传说,白虎星如果开了口,叫谁谁倒霉,被叫的人必死,平民百姓信鬼神,迷信太普遍了。

  真巧,小娃娃满三岁后的第十三天,他叫了,不仅是叫妈妈,连爹也会叫了。

  不到半月,龙驹寨瘟疫流行,东起河南南阳,西迄商州,死了好几百人,蔡家庄四五百人口中,像一阵阴风飘过,飘走了百余老小,崇安夫妇俩,也是百余名应劫中的人,双双撒手同赴九泉。

  小虎自幼长得很像头乳虎,他安然度过了瘟疫期,日渐茁壮。

  蔡家庄有些人,在瘟疫期中向外逃难,三年之后,返回的人不到逃出的三分之一。从此,蔡家庄中落了,北面离村稍稍远的田地,开始无人耕种,开始荒芜了。

  蔡庄主身为一庄之主,他不能离开,苍天有眼,庄主夫妇和他的独子文华,居然平安地度过了瘟疫期。

  在小文昌来说,不但不值得庆贺,却是他受苦受难的开始。蔡庄主夫妇俩不怨天,却怨小虎子为村人带来了灾祸,白虎星开口,不但叫死了爹娘,更克死了庄中百数十条生命,替全庄带来了空前的灾难,好家伙,这还了得?

  小虎子家中的田没人耕,屋子没人住,他只好跟着大伯度日,哪还会有好日子过?

  不止此也,庄中其他的老小,在庄主夫妇说出小虎子是白虎星时,头脑简单的他们,竟然视小虎子如眼中钉。幸亏小虎子还小,不然早被祠堂的主事父老下令活埋了。

  小虎子就在这种环境中活下来,在仇恨中生长。

  六岁时,他开始替大伯放牛,牛比他高了两倍。

  八岁,他下田割麦子,令他痛苦难当。

  残羹冷饭,令他骨瘦如柴,但骨骼却是超人的结实精韧,无病无痛。大棍子挨,大耳光掴,他不在乎。

  在庄中年轻的一代来说,在庄内,父老们禁止小孩和他玩耍,但到了山野中,尤其是虎岭,娃儿们却没有任何仇视的因素存在,和小虎子玩得很来劲;因为小虎子鬼怪多,胆子大,水里火里他敢去,逮鸟摸狗他有极高的天才,了不起,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的领袖。

  他就在这种畸形的生存空间里生存、长大。

  村西,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坡,坡的那一边,是影石村,村中有百十户人家,共有三姓,张、王、贾,村主姓张,名良佐,影石村的三姓,据说也是从河南边来的,但比蔡家庄早了二三十年,所以西面直至龙驹寨一带的肥田,全是影石村的。

  张良佐在龙驹寨,开了一家铁铺,一家油行和一家磨坊,算起来他是半农半商,不许穿绸着缎,但张村主不管这一套,照穿不误,山高皇帝远,官府也懒得管闲事,何必自找麻烦?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影石村设了一家夫子店,教野猴子们读书,学生是十三岁以下的娃娃,大孩则到商州考学堂,考不取再回来请家庭教师补,或者干脆下田弄庄稼。

  小学塾中,老夫子是外地人,据说是来自开封府的落魄穷儒,肚子里的墨水倒装了不少。姓商,名岚,人生得修长而文弱,还有点老花眼,花甲年纪,有老花眼不算稀奇。这位夫子修养好,见人笑瞇瞇,大得村人好感,谁也不再去查夫子的三代履历。

  影石村上次也死了不少人,但张村长不怨天也不尤人,他努力使村子康复,出钱出力重整家园,学塾不仅未关闭,更增设了一间武馆,用重金到少林聘请了两位有道的高僧,安置在村中的宏济寺中,宏济寺便成了武馆的馆址,与学堂的学塾近在毗邻。

  影石村与蔡家庄,数十年乡邻感情相处得不错,影石村欣欣向荣,蔡家庄却在没落中,请不起教书夫子,也不想请,便与张村长情商,让村中小猴子们沾沾光,学上两箩筐大字。

  张村长也慷慨,没话说,义不容辞,相距一道山坡,不到两里地,人不亲土亲,就答应了。

  从此,蔡家庄的小猴子们,一早便越坡到影石村,午间返回,下午不必前往,也用不着补习。

  小虎子是唯一被摒弃在学塾外的人,他开始感到孤单。八岁,正是黄金的童年,但他已经丧失了童真,比任何小孩都早熟。在苦难中长大,早熟似乎是理所当然。

  他身材高,但嫌瘦了些,看去不够健康,但骨骼却比任何十来岁的小孩结实。村中的人,据说从未看过他的脸上的笑容,那么阴冰怨毒而倔强无比眼神,却引起了村中父老的反感。

  人是奇怪的动物,看不顺眼的东西,愈看愈不顺眼,他就是村中看不顺眼的东西。反之,他同样看这些不友好的父老不顺眼,在他的小心灵中,无法了解他为何得不到村中人的爱护和同情?久而久之,即使有人给他爱护和同情,他也不再需要了,也不屑要了,他将心灵紧藏在自己的禁园中,不再接受任何人的爱护和同情。

  秋天到了,草木开始凋零,早上的浓霜,对有衣裳穿的人来说,小意思,但他只有一条破单衣,这滋味不好受。一早,长工老赵便到了西院破败的厢房外,披着老棉袄,口呵着白雾,将房门拍得山响,一面叫:“小懒虫,还不起来?找打么?快!到南仓上麦子。”

  长工老赵,是龙驹寨驿的流浪汉,每年冬初麦子下种前受雇主摆布,夏末秋初麦子收回成后回龙驹寨小住十天半月然后回村,在蔡家村已干了四年,这家伙不是好东西,反正主人不把文昌当人,他一个长工便用不着客气,对小文昌也够火辣。

  小文昌不得不离开他的破格窝,披上他一年到头唯一的褐衫。他穿了两年,按理不会太破烂,但小孩子是布店的财神爷,衣衫破得特别快,他这件褐衫,补丁已占了整件衣衫的三分之一。

  拉开房门,一阵寒风迎面扑到,他打了个寒颤。房屋够大,住的人却少,东西两院没人住,西院的外厢两屋只住了他一个人,怎能不冷?

  “赵叔,请先走一步,我就来。”他踏出房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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