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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中原记忆力超人一等,已听出是惠安大师的声音,人似怒鹰,连越三座屋脊,向林中飞扑。

  他的身法轻灵飘逸,来势迅疾,看得老和尚心中暗惊,还以为是宋五湖来了。

  人一近,老和尚一声低喝,向林中飞射。他要离远些动手,免得惊动寺中僧侣。

  “安大师,是我,请等等。”中原跟踪便追,出声轻叫。

  惠安一听口音有点厮熟,又是一惊,倏然止足回身,横掌当胸低喝:“你是谁?”

  “我是原儿,大师,我……”中原语声酸颤,奔至老和尚脚下匍伏拜倒,语不成声。

  惠安如中电击,大吃一惊,他乃是有道高僧,不怕鬼,伸手抓住他双肩往上一提,惊叫道:“孩子,是你?真是你,你长大了,你没死,你……”蓦地,他一把将他抱入怀中,老泪纵横,轻叫道:“天可怜见,我佛有灵,我早知你不是夭折之象,被我料中了,你终于回来了,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孩子,你一向藏匿何方?唉!”

  “大师,我父母……”中原悲从中来,颤声轻叫。

  “孩子,你回家了吗?”

  “原儿刚从家中来,六神无主,五脏如焚……”

  “跟我来,先见你母亲。此中缘故,让你娘告诉你。”

  “我娘还在?”中原惊喜地叫。

  “在,你宫公公救回来的,现藏千寻石室,走。”

  老和尚拔掉头巾,甩掉床单,握住他的右手,向千寻石室走去。

  千寻石室是座地下世界,也是一座地下迷宫,原有十余处进口,但已日渐淤塞。他们从一处隐秘的石洞中拨蔓而入,左盘右旋,逐段下降。惠安大师是摸熟了,中原练有夜眼,速度甚快。

  到了一处黑色石壁前,惠安大师拾起一块拳大小石,在壁上敲动。

  “笃!笃笃笃!笃”声音清亮,里面是空的。

  左侧一块三尺宽五尺高的巨石,悄然向内滑入,灯光外泄,露出一个俏美的少女脸孔,说:“是老师父吗?请进。”

  中原发觉她是小时候的玩伴,小丫头小雯,心潮一阵激动,跑近门边叫:“雯姐姐,妈老人家好吗?”他说着往里面钻。

  小雯发觉来的竟然是陌生人,一声尖叫,拼命将洞挤出,张口便咬,并一掌推出。

  外面的惠安大师念了一声佛号,高叫道:“祝夫人,你的孩子中原回来了。”

  小雯一口咬在中原的肩膀上,毫无着力处,只咬到长衫,肉一滑便开。中原急叫道:“雯姐姐!我是中原,领我去见妈。妈!妈……”

  小雯惊叫一声,向后急退,中原急跑而入。

  石室中,站着目瞪口呆的祝娘子。六年,忧伤虽腐蚀了她的心田,岁月在她秀美的面容上留下痕迹,但她心中的希望未绝,她深信,永春会无事地平安回来,他不会永远流落他乡。她在等待,她在研究佛经,她请惠安大师带来了一尊观音菩萨,她在菩萨前替永春祈祷,她的心已远寄遥远的边疆了。

  她活在希望与等待中,佛经可以使她的心灵平静,六年多来,她已略出老态,但端丽的风华与气质并未有多少变异。

  老和尚的话像暮鼓晨钟,中原的叫喊声像一声春雷,她忽地陷入恍惚之中,陷入奇异的景况里。

  “妈,原儿回来了。”中原大叫着,向她冲去。

  这叫比春雷还要响上万倍,太熟悉了!多年没听见了,虽则有时在梦寐中可以模糊地听到。这叫声,像电通过了她的身躯,她一阵震怵,摇摇欲倒。

  接着,脚下匍匐着一个人,抱住了她的双足,用脸颊偎在她的膝盖,膝盖湿了。那令她震撼的声音连续响起:“妈,妈妈,原儿回来了。妈……”

  她浑身颤抖,伸出无法制止的双手,吃力地抚摸他的头脸,想说些话,但却哽咽得无声发出。

  惠安大师出现在洞口,向如同木鸡的小雯轻说:“姑娘,掌灯走近,让夫人看清些。”

  小雯如受催眠,木然地取来一盏台灯,走近母子二人身边。

  祝娘子抬起中原的脸,眨着眼,让泪珠簌簌滴落,再翻过他的左颊,手一拨耳垂。耳垂后,一颗猩红夺目的米大朱砂痣,映着灯火下闪闪生光。

  “孩子,果然是你!孩子,这不是梦!孩子!”她尖叫,双手突然抓住地的双肩,身子一阵摇晃,突然向前俯倒。

  “妈!请定下神。”中原站直身躯,将她扶桌前矮木椅放下,自己跪偎在旁。

  祝娘子将他的上身抱得紧紧的,哭得天昏地黑。

  惠安大师悄悄向小雯说:“雯姑娘,老衲一个时辰后再来,小心门户。”他拭掉眼中泪水,悄然退出。

  母子两人哭够了,一方面饮泣,一面将前因后果断续地诉出,足足花了一半个时辰,才平静下去。

  中原他先说后等到听母亲道出遇险经过时,钢牙锉得格吱直响,双手握拳,指甲几乎陷入掌肉中。

  小雯直侍两人不再激动,方奉上手帕和香茗。中原缓缓站起,面色铁青,下唇露出深深的齿痕。他先向小雯长揖到地,正色说:“雯姐姐,五年来辛苦你了,此恩此德,小弟没齿不忘,今后,仍须仰仗姐姐来侍奉妈妈……”

  祝娘子一把抓住他,惊叫道:“原儿,你怎说此话?你要离开妈了?你……”

  中原凛然地说:“妈,孩儿本不该远离膝下,但又不得不离……”

  “你……你……”

  “孩儿有两事待办,其一,杀尽宋家禽兽,鸡犬不留。其二,孩儿要远走边塞。父亲定然遭遇困难,不然在大赦之后,为何仍未返家?孩儿必须前去边疆一走。还有公公,他老人家风烛残年流落江湖,皆是为了爹爹,孩儿绝不能弃之不顾,妈不会阻止的。”

  “可是,孩子,你该知道妈不能再失去你……”

  “孩儿伴随妈一月,八月中旬启程。此次远行,孩儿足以自卫保身,天下茫茫,恐怕三年五年之内,不可能承欢膝下,尚请雯姐姐多费心了。”

  “少爷请……”小雯凛然接口。

  “雯姐姐,请叫我原弟。”他抢着接口。

  “小婢不敢。”

  中原突然跪了下膝,庄容道:“雯姐姐如不见怪,请认我为弟,妈的侍奉重任,全在姐姐身上,有你在妈身边,我也就安心了。”

  小雯慌得跪伏在地,祝娘子道:“原儿,从入洞幽居之后,妈和小雯已情同母女,小雯大你一龄,你可以姐待之。小雯,你该叫他原弟。”

  “原弟,愚姐大胆。晨昏奉侍之事,尚请放心,愚姐当尽全力。”她垂着头答。

  他亲热地挽起她,两人倚在祝娘子的身畔,重新拾起话题,已是悲喜交集。

  不久,门外起了敲击声。小雯奔前推开石门,亮声叫:“老师父驾到。”

  母子俩趋前相迎,中原重新叩谢惠安大师周全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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