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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任无心脸上也泛出了笑容,沉声道:“夜对寒江,秉烛而读,高兄的雅兴当真不浅,好教小弟羡慕得很。”轻轻一跃,上了船头。

  那大汉正是高蛟,此刻又大笑道:“若非任相公,高某此刻只怕还在乘着月黑风高,杀人越货去了,那里能尝得到秉烛夜读的风味?”

  任无心笑道:“自月黑挥刀,到秉烛夜读,这是何等艰辛遥远的路途,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似高兄这般大彻大悟。”

  高蛟笑道:“相公切莫如此说话,当真要愧煞高某了,闲语休提,小弟为了要见相公一面,不但已在此等了数日,而且日日都准备得有鲜鱼醇酒,只等相公来这里痛饮三杯。”

  两人相顾大笑,携手进了船舱,却将田秀铃搁在了一边。田秀铃在船头站了半晌,心里又悲又恼。只听任无心在舱内唤道:“田兄弟──”田秀铃大声道:“我闻不得酒气,索性等你们喝完了酒再进去吧!”

  任无心道:“此船虽小,却有内舱,正好供田兄弟安息。”

  田秀铃哼了一声,大步入舱,只见舱中热菜热酒,正是寒夜中的恩物。但任无心却道:“田兄弟既闻不得酒气,在下也不敢强邀了,兄弟如是饥饿,可请高兄在后舱另备一份饭菜。”

  田秀铃大声道:“不必了──”

  这时高蛟已开启了后舱的门户,她大步冲了进去,一入船舱,目中却不禁簌簌地落下泪来。高蛟轻轻关了门,回桌就坐。他知道任无心行踪有如神龙,是以见到任无心容貌改变,心里也不惊异。倒是田秀铃的神情,却令他有些奇怪,忍不住悄悄问道:“那位兄台怎地生气了,相公怎地也不为小弟引见引见?”他虽然久闯江湖,一时间却也看不出田秀铃乃是女扮男装,是以口称兄台。

  任无心苦苦叹息了一声,只有苦笑摇头。他见到田秀铃异常的举止神态,心中不禁更是警惕,高蛟毕竟是走江湖的,见了他神情间隐有苦衷,便也不再追问,只是频频劝酒。

  田秀铃和身躺在舱中,心里却充满了委屈,暗暗忖道:“他纵是当代奇侠,也不该如此瞧不起我,我虽求他将我带去死谷,但他却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却又为何要给我这种气受?”她虽然劳累不堪,但翻来覆去,却再也无法入睡,只听外面的饮酒谈笑之声,渐渐消失,风声呼啸,水声荡荡,也不知这断肠的寒夜已到了什么时候?

  她忍不住翻身坐起,将气窗开了一线,探首望处,只见外舱中烛火飘摇,高蛟已在伏案假寐,任无心却在烛火下提笔而书,有时住笔沉思半晌,便不禁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又过了半晌,任无心伸手推了推高蛟,将写成的一封书信,交给了他,轻轻道:“这封书信,有劳高兄设法转交给唐老太太。”

  高蛟应声接过书信,又自叹道:“相公连日奔波,此刻也该歇歇了吧?”

  任无心含笑摇头道:“此番我再入死谷,少也要一月半月才能回转,若不将此事全部交代,我怎能放心得下,何况──”他苦笑一下,接道:“还有些问题,必需我苦心思索,好在我已不睡惯了,床是什么滋味,我几乎也已忘怀了。”

  田秀铃出神地凝望着,听了他的言语,心中突地泛起一阵凄凉之意。江湖中人只知任无心奇功盖世,只见得到他的英风侠骨,无论什么事只管有任无心来了,都能迎刃而解。又有谁知道他所付出的代价,又有谁见得到他连日奔波,中宵不寐的劳苦?

  田秀铃徐徐合上眼帘,暗自思忖:“他如此劳苦,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武林的正气,又何尝是为他自己?这样的英雄侠士,他的负担与痛苦已够重了,我怎能再刺激他,何况他冒着危险,将我带去死谷,我若不能减轻他的负担,已大是不该,却又怎能再加重他的担子?”想到这里,她心头不禁泛起一阵寒意,暗暗自语道:“但我本不是这样的人呀!这些事我本就知道,那么──我为何为了一些小事,便对他如此?莫非──莫非我已对他有了情意,是以才忍受不得他的冷淡,是以才故意要气恼于他?”

  想到这里,她掌心不禁沁出了冷汗。她回想这短短的时日中,任无心的一言一行,实在是令任何一个少女心折。她越怕越觉惭愧,我怎能对他动情?越想越是害怕,不知该如何制止自己。原来指尖已刺入掌心中,摊开手掌,血痕斑斑,这些血,似乎都是自她心底流出来的。她缓缓后退,退到床畔,茫然坐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听任无心在舱外沉声道:“田姑娘──田姑娘,可曾醒来了吗?”

  田秀铃似是下了决心,突然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衣衫,面带笑容的走了出去。她已决心要忘记一切为她本不该想起的事。只见桌上已为她备下了一份精致的餐点,白粥中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田秀铃嫣然一笑,敛衽道:“公子如此相待,贱妾怎担当得起?”

  任无心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见到田秀铃一夜间又改变了神态,心头实也充满了惊异之情,不禁暗叹忖道:“女子毕竟是善变的──”

  那高蛟心中,更是惊奇,睁大了眼睛,呆望着田秀铃,暗笑忖道:“原来这位兄台竟是个女子──”干咳一声,垂下头去。

  只见田秀铃自己匆匆漱洗过了,又洗出两副碗筷,请任无心与高蛟一同进食。她态度突然变得大方而多礼,与昨夜那刁难作态的女子,宛如变了个人似的。任无心见了不禁暗自欣慰,知道这一路上自己已可减却了许多心事。

  高蛟虽不愿多问,但口中却不住干咳,等到任无心告辞而去,他恭送到岸上,却再也忍不住对任无心作了个奇怪的眼色,悄悄笑道:“恭喜相公,此后飘游江湖,不再寂寞了!”他心里实是在代任无心暗暗欣喜,任无心却不禁暗中苦笑,只因这误会他一时间实在无法解释。

  两人向西而行,这一日来到终南山北的长安古城。这条路本是行人繁织的大道,但道上却极少见到江湖豪杰的骑影。就连往日在这条路上川流不息的骡马镖车,此刻竟也绝踪。纵有几个挥鞭佩剑的大汉,亦是满面风尘,行色匆匆,放马疾行,瞬即奔过。

  许多件武林高人神奇失踪的故事,显然已使江湖中充满了动荡与不安,人人心中俱已隐隐感觉到,江湖中瞬即必定要发生一件震荡人心的大事。但是那些纵马扬蹄,奔行道上的武林豪士,谁也不会想到,道中从容而行的一个长衫文士,便是此刻主宰着江湖命运的任无心!

  这古老的长安城,却依旧是匆忙而繁华的,武林中任何大事,都不能影响到这古城中平凡的百姓。江湖豪杰与平凡人家,自古来便似乎是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而看来似与平凡的行人丝毫无异的任无心,其行踪却仍然满带着神秘的色彩。

  这一路上他赶路也似乎毫不匆忙,但每值夜深人静,他等到田秀铃安睡之后,便要转身而出,直到破晓时才带着疲倦之色回来。谁也猜不到他在这一夜中又安排了多少大事。

  田秀铃极力保持着自己大方而多礼的神态,心中虽奇,口中却绝不问出来。有时,她也不禁为任无心的劳累担心,但见了任无心无论如何疲劳,只要略为盘坐调息片刻,第二日立刻又恢复精神奕奕,她便也放下了心事,只是在暗暗感佩,他内功的精深,身子有如铁打的一般。

  但这一日到了长安,任无心的神色却显得异常的不安与焦躁。 他并未投宿繁华的长安城中,只是在长安城南,终南山脚,寻了家村店落脚。黄昏时,他竟又破例地唤来几斤汾酒,歉然着向田秀铃笑道:“姑娘若闻不得酒气,在下可移到院中去饮,免得──”

  田秀铃嫣然一笑,截断了他的语声,道:“那只是贱妾心乱时所说的戏言,公子若要饮酒,贱妾还可奉陪几杯。”

  任无心暗喜忖道:“她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心中想必已坦荡的很。”当下斟出两杯一饮而尽,虽然在饮酒之时,他也还是不时留意着窗外的天色,倾听着窗外的更鼓,显见今夜必有大事将要发生。

  但他不说,田秀铃也已习惯了不问,只是暗叹忖道:“他纵然强极,却也是人非神,他临事虽然是那么从容而镇定,但事前却也难免与常人一样,有着一分不安与焦虑,但能令得他如此不安之事,想必惊人的很。”

  只听窗外更鼓敲过了二更,任无心突然推杯而起,道:“姑娘也该安歇了吧?”

  田秀铃无言地点了点头。她虽然全心想为今夜之事出一份力,但她知道任无心绝不会让她做的。她默然半晌,方自长叹一声,道:“但愿相公今夜一切顺利!”

  任无心愕了一愕,苦笑道:“姑娘已知道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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