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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针(1)


  凡是能造成一门绝艺的人,必有一种与寻常人不同的特性;或是性情极恬静,或是志意极坚强,都是造成绝艺的原素。这篇所记述的是一个最近的人物,上海人知道的最多。其人其事,实在有可记述的价值。这人姓黄,名石屏,原籍江西人,就是十年前在上海很享盛名的针科医生。这黄石屏的针科手段,直可以说是超神入化,一时无两。他一生使人惊诧叹服的事迹,很多很多。在下于今要记述那些事迹,就不能不从他学得这针科绝艺的来由着手。

  却说黄石屏的父亲,在山东做了好几任的府县官,为人甚是清廉正直。很能得地方百姓的爱戴。做清官的当然不要非分的钱,因此做到五十多岁,家中仍没有多少积蓄,不能在家安享。晚年才得了宜昌的一个厘金局差事,然得了这差事不久,跟着就得了个风瘫半身不遂的病,终日躺着不能动弹。延尽了名医,服尽了汤药,只是没有效验。黄家的亲朋戚友,都以为这是年老送终的症候,没有诊治希望的了;就是黄石屏兄弟,以及他父亲本人,也都是这么一种心理。所应办的一切后事,多已办妥了,只等这口气咽下去就完事。

  这日忽然门房进来报道,外面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年纪约有七八十岁了,口称要见黄局长,特来给黄局长治病的。黄局长心想:我这病原是不治之症,这和尚既说特来给我治病,或者有特别的能耐,能将我的病治好也不可知;便是治不好,也没有妨碍。遂教门房将和尚引进来。不一会,门房引进一个老和尚来,黄局长看那和尚,虽是须眉如雪,可以看得出是年事很老的人;然精神充满,绝无一点儿龙钟老态,身体魁梧,步履矫健,远看绝看不出是有了年纪的。那和尚进房,即合掌当胸,向黄局长笑道:“老施主还认识老僧么?”黄局长听他说话是山东口音,只是脑筋中记忆不出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只得答道:“惭愧惭愧,别后的日子太久,竟记忆不起来了。”和尚笑道:“无怪老施主记忆不起,俗语说得好,百个和尚认得一个施主,一个施主认不得一百个和尚。老僧便是蓬莱千佛寺的住持圆觉。当日因寺产的纠葛,曾受过老施主的大恩,时时想报答老施主,无如老施主荣升去后,一路平安,没有用得着老僧的时候。十多年来,老僧逢人便打听老施主的兴居状况,近日才听说老施主在宜昌得了半身不遂的病症,多方诊治不好。老僧略知医术,因此特地从蓬莱县动身前来,尽老僧一番心力。”

  黄局长听了,才回想起做蓬莱县知县的时候,有几个痞绅,想谋夺千佛寺的寺产,双方告到县里,经几任县官不能判决,都因受了痞绅的贿,直至本人到任,才秉公判决了,并替寺里刊碑勒石,永断纠葛的事来。不觉欣然点头说道:“老和尚提起那事我也想起来了。那是我应该做的事,算不了什么。老和尚快不要再提什么受恩报答的话。”当即请圆觉和尚就床缘坐下。圆觉问了问病情,复诊察了好一会,说道:“老施主这病非用针不能好,便是用针,也非一二日所能见效,大约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才能恢复原来的康健。”黄局长喜道:“休说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载,只要能治好,即十分感激老和尚了。”圆觉从腰间掏出一个布包来,里面全是金针,粗细长短不一。一点药石不曾用,就只用金针在病人周身打了若干下。打过不到一刻,病人就觉得比未打针的时候舒畅多了。次日又打了若干针,又更比昨日舒畅些。于是每日二三次不等,到第五日已能起床行动了。黄局长感激圆觉和尚,自不待说。终日陪着谈论,才知道圆觉不但能医,文学、武事都高到绝顶。彼此谈得投契,竟成了知己的朋友。

  有一日,圆觉慨然说道:“我生平学问,只有针科为独得异人传授。当今之世,没有能仿佛我万一的。我多年想传授一个徒弟,免得我死后此道失传,但是多年物色,不曾遇着一个可传的人。这种学术若传之不得其人,则为害之烈,不堪设想;因此宁肯失传,不敢滥传。”黄局长问道:“要怎么样的人,方能传得呢。”圆觉道:“这颇难说,能传我此道的人,使见我的面,我即能一目了然。”黄局长有四个儿子,三个极精明干练,只有第四个黄石屏,身体既瘦弱,性情复孤僻。从三四岁的时候,就不大欢喜说笑;后来越长越像个蠢人。同玩耍的伙伴,欺侮他,捉弄他,他不但不抵抗,竟像是不觉得的一般;因此左右邻居以及亲戚故旧,都认定黄石屏是个呆子。黄局长也没有希望他成材的念头,只对于那三个精明干练的认真培植。这时听了圆觉的话,便说道:“不知我三个小儿当中,有能传得的没有。”圆觉诧异道:“多久就听说有四位公子,怎说只有三位呢?”黄局长面子上难为情似的说道:“说起来惭愧,寒门无德,第四个直是豚犬不如,极不堪造就。这三个虽也不成材,然学习什么,尚肯用心,所以我只能就这三个看是如何?若这三个不行,便无望了。”圆觉点头道:“三位公子我都见过,只四公子不曾见过,大约是不在此地。”黄局长叹道:“我就为四小儿是个白痴,绝不许他出来见客,并非不在此地。”圆觉笑道:“这有何妨,可否请出来见见。世间多有痴于人事,而不痴于学术的。”黄局长听了,甚是不安,只管闭目摇头道:“这是没有的事。”圆觉不依,连催促了几遍。黄局长无奈,只得叫当差的将黄石屏请出来。

  这时黄石屏才得十四岁,本来相貌极不堂皇,来到圆觉跟前,当差的从背后推着他上前请安。圆觉连忙拉起,就黄石屏浑身上下打量了几眼,满脸堆笑的向黄局长说道:“我说世间多有痴于人事,而不痴于学术的。这句话果然验了。我要传的徒弟,正是四公子这种人。”黄局长见圆觉不是开玩笑的话,才很惊讶的问道:“这话怎说,难道这蠢材真能传得吗?”圆觉拉着黄石屏的手很高兴的说道:“我万不料在此地,于无意中得了这个可以传我学术的人。这也是此道合该不至失传,才有这么巧合的事。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罢,仰天大笑不止。那种得意的神情,完全表现于外,倒把个黄局长弄得莫名其妙。不知圆觉如何看上了这个比豚犬不如的蠢孩。只是见圆觉这么得意,自己也不由得跟着得意,当日就要黄石屏拜圆觉为师。圆觉从此就住在黄家,但是并不见教黄石屏打针,连关于医学上的话,都没听得教黄石屏一句。只早晚教黄石屏练拳习武,日中读书写字。黄家人至此才知道黄石屏不痴。

  黄局长任满交卸了归家乡,圆觉也跟着到江西。黄石屏从圆觉读书习武三年之后,圆觉才用银朱在白粉壁上画了无数的红圈,教黄石屏拿一根竹签,对面向红圈中间戳去,每日戳若干。戳到每戳必中之后,便将红圈渐渐缩小,又如前一般的戳去。戳到后来,将红圈改为芝麻小点,竹签改为钢针,仍能每戳必中。最后才拿出一张铜人图来,每一个穴道上,有一点绣花针鼻孔大小的红点,黄石屏也能用钢针随手戳去,想戳什么穴便中什么穴。极软的金针,能刺入粉墙寸多深,金针不曲不断,圆觉始欣然说道:“你的工夫已到九成了。”自此才将人身穴道以及种种病症,种种用针方法传授,黄石屏很容易的就能领悟了。黄石屏学成之后,圆觉方告辞回山东去,又过了十多年,才坐化蓬莱寺中。

  黄石屏的父亲从宜昌回原籍后,也很活了好几年才死。黄石屏生性异常冷静,不仅不愿意到官场中营谋钻刺,并不愿经营家人生产。兄弟分家,分到他名下,原没有什么产业。他又欢喜吃鸦片烟,除一灯独对,一榻横陈之外,什么事也不在他意下。没有多大家产的人,如何能像这么过日子呢?不待说一日亏累似一日。看看支持不住了,饥寒逼迫他没有法子对付,只得到上海来挂牌替人治病,得些诊金度日。

  那时南通州的张啬翁,还没有生现在当智利公使的张孝若公子,就得了个阳萎的症候。虽讨了个姨太太,只因不能行人道,姨太太子宫中的卵泡无法射破,就有一肚皮的儿子,也不得出来。黄石屏因世谊的关系,和张啬翁很相得,彼此来往得甚是亲密。见张啬翁日夕愁烦没有儿子,便问张啬翁有什么暗病没有,张啬翁将阳萎不能行人道的话告知了他。黄石屏道:“这病容易,我包管你一索得男。”张啬翁听了,知道他医道极高明,连忙问如何治法。黄石屏道:“如何治法,暂可不说。等嫂夫人的月事来了的时候,你再来向我说,我自有方法。”张啬翁果然到了那时候来找黄石屏,黄石屏在张啬翁下身打了一针。作怪得很,这针一打,多久不能奋兴的东西,这夜居然能奋兴了。于是每月打一次,三五个月之后,智利公使便投了胎了。张啬翁喜极之余,又感激黄石屏,又钦佩黄石屏,不知要如何酬谢黄石屏才好。黄石屏却毫不在意,一点儿没有借此依赖张啬翁的心,仍是在上海行医,门诊收诊金二元二角,每日至少有病人二三十号。

  有一个德国妇人,腰上生了一个碗口大的赘疣,到德国医院里去求治,医生说非开刀不可。那妇人怕痛,不敢开刀。就有人绍介黄石屏。那妇人邀绍介的同到黄石屏家,只打了三次针,共花六元六角钱,赘疣即已完全消灭了。德妇感激到了极处,凡遇同国人病了,就替黄石屏宣传,引自己做证据。只是德国人是世界上第一等迷信科学的人,听了绝不相信。就是疑信交半的,也不肯拿身体去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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