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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假殷勤魏季深驱友 真悲愤余伯华触墙(2)


  “余伯华忽想起初进牢的这夜,卜妲丽用钱贿通差役,只因天色昏黑了,便不能进来,这魏季深如何能进来的呢?遂问道:‘你有熟人在这衙里当差吗?’魏季深道:‘不仅当差之中有熟人,新上任的张公,并是我的母舅。若不因这种关系,我在北京有差事,你又没写信给我,我怎么能知道你为卜小姐的事进了监呢!我母舅平日很器重我,所以我得了你这消息以后,思量这事非我亲来替你帮忙,求旁人设法很难有效。为的我母舅做官,素来异常清正,不肯受不义之财。卜小姐是有名的巨富,今见你为他关在牢里,想必会托人出来,拿钱到我母舅跟前行贿。这案不行贿便罢,我母舅既是清正廉明之官,你有冤屈,他必竭力代你洗刷;只一行贿就攻心之计。糟透了,你就确有冤屈,也洗刷不清了。我母舅必说是理直气壮,如何肯来行贿,那不是糟透了吗?我就因这一层最不放心,恐怕你一时胡涂,有理反弄成无理,不能不赶紧到这里来瞧你,你不曾向我母舅行贿么?’

  “余伯华翻着两眼望了魏季深道:‘我自从进这牢房四昼夜了,只第一夜提我到花厅里对审了一次,自后不曾见过张公的面。我身边的钱,早被差役连衣剥去了,那有银钱,那有机会向张公行贿呢?不过敝内前日到这里来看我,我曾吩咐他托人去向张公略表孝敬之意。这两日不见敝内前来,不知他已经实行了我的吩咐没有?但关闭在这里,也无从打听,更不能传递济息给他,于今有你来了,真是我的救星到了。这事还是得求你探听,若敝内还没有实行,不用说是如天之福,请你送信给他,教他不要托人实行了。如果他已经实行过了,也得求你竭力向张公解释,你来时已见过了张公没有呢?’魏季深摇头道:‘他还不曾回衙,我听得舅母说,他这几日陪伴方大公子赌钱,不到天明不能抽身回来。’

  “余伯华露出诧异的神气说道:‘张公既是清正廉明的好官,怎么陪伴方大公子赌钱,整夜不归衙呢?’魏季深见问,彷佛自觉失言的样子,随即长叹一声说道:‘当今做首府首县的官儿,对于督抚总督跟前的红人,谁不是只怕巴结不上,敢得罪吗?方大公子就因我母舅为官清正,欢喜留在公馆里赌钱,不到天明兴尽了,不肯放我母舅回衙,我母舅实在没法推却。’余伯华道:‘官场本不是讲道学的所在,张公能不受非义之财,当今之世,已是绝无仅有的了。’魏季深就纱灯的光,低头看了看余伯华手脚上的镣铐,向身边当差的说道:‘去把镇匙取来,我暂时作主将这东西去了,好谈话。’当差的走出去,不一会拿了锁匙来,去了镣铐。

  “魏季深现出沉吟的样子说道:‘镣铐虽去了,但是这房里连坐的东西也没有,怎好谈话呢?也罢,我索性担了这干系,好在我母舅器重我,就有点儿差错,也不难求他原恕。我带你到里面书房里去,好从容细谈。我拚着向我母舅屈膝求情,也得求准,不再把你送到这地方来。’余伯华一时感激得流下泪来,不知要如何道谢才好。

  “魏季深实时挽了他的手,两个当差的提灯在前引导,一路弯弯曲曲的穿过多少厅堂甬道,到了一间陈设很精雅的书房,房中并有很华丽的床帐被褥。魏季深让余伯华坐了笑道:‘这是我舅母准备给我住的,我舅母的上房,就在花厅那边,你这几日,大约不曾得着可口的饮食,我去向舅母要些点心出来,给你充饥,方有精神说话。’说罢,出害房去了。

  “没一刻工夫,听得有两人的脚声走来,只见魏季深双手捧了几个菜碟,放在桌上,复回身到房门口,提进一个小提盒,并低声对门外说道:‘不要什么了,你去罢,老爷回来时,就送信给我。’余伯华趁这时伸头向门外看,彷佛看见有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丫鬟,只是还没看明白就转身去了。魏季深笑道:‘你我今夜的口福还好,我舅母因我今夜才到,特地教厨房弄了几样菜给我喝酒。我就借花献佛,拿来款待你。’余伯华道:‘这是我沾你的光,你待我这般厚意,我将来不知要如何方能报答。’魏季深已将酒菜摆好了说道:‘休得这么客气,你我又是同学,又是同事,这点儿小事都不能帮忙,五伦中要朋友这一伦做什么呢?’

  “余伯华正苦肚中饥饿不堪,一面吃喝,一面将自己与卜妲丽结婚后,中西人士种种敲诈情形,及拿进县衙种种经过,详细对魏季深说了一遍。魏季深问道:‘那摩典和歇勒克两人,固是卜妲丽的亲属么?’余伯华道:‘如果是卜妲丽的亲属,岂有卜妲丽不知道的道理?卜妲丽说他没有亲属在中国。这两个下流东西,完全是因敲诈不遂;不知受了何人的主使,假冒卜妲丽的亲属,到这里来告我。’魏季深问道:‘大约是何人的主使,你心里也可以猜想得出么?’

  “余伯华道:‘猜想是靠不住的,因为我本人并没有怨家对头。所有写信来吓诈的人,十九是想与卜妲丽结婚不遂的,这其中有数百人之多,如何能猜想得出是谁主使呢?不过卜妲丽前日到监牢里对我说,据探听所得,这案是由总督衙门交下来办的,只怕这主使人的来头很大。探听的消息虽然如此,然究竟是不是确实,我仍不得而知。总之是有人挟嫌陷害我,是可以断言的。难得有你仗义出头,前来救我。等张公祖回来,你必可以问个水落石出。解铃还是系铃人,这事必须打听出那主使的人来,再托人向那人说项;就是要我多报效几个,我与卜妲丽都是情愿的。于今像张公祖这么清正不要钱的,举世能有几人。”

  “魏季深正待回答,忽听得门外有极娇脆的女子声音叫少爷,魏季深连忙走到门口,听不出那女子说了几句什么话,只见魏季深转身来笑道:‘我母舅回来了,你独自在这里坐坐,我去一会便来陪你。’余伯华心想真难得魏季深这么肯出力帮我的忙,张知县跟前,有他替我求情,料想不至再有苦给我吃了。他独自坐在书房里,满心想望魏季深出来,必有好消息。

  “约莫等了一个时辰,方见魏季深缓缓的踱了进来。余伯华很注意看他的脸色,似乎透着些不高兴的神气。连忙起身迎着问道:‘张公祖怎生吩咐的,没有意外的变动么?’魏季深摇头叹道:‘什么意外意中,这桩案子,认真说起来,不全是出人意外吗?你方才说:据卜妲丽打听得这案,是由总督交下来的。我初听虽不曾与你辩驳,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明明的有两个外国人在这里控告你,对审的时候,外国人曾出头与你当面争议;并且这案子与总督有何相关,旁人与你们俩为难,可以说是求婚不遂,敲诈不遂,总督难道也有这种缘因?谁知此间的事,真不容易猜测。这案子棘手得很,不但我有心替你帮忙,不能有效,便是我舅父也思量不出救你的法子来。’

  “余伯华听了这话,又和掉在冷水盆里一样,有气没力的问道:‘究竟张公祖怎么说呢?’魏季深一手拉了余伯华的手,就床沿坐下来说道:‘你知道你的冤家对头是谁么?这案子虽是由方总督交下来的,其实方总督并不是你的仇人。’魏季深说到这里,忽低声就余伯华耳边道:‘现在新任驻天津的美国领事,乃是你的死对头,他当面要求方总督是这么办你的。’余伯华吃惊说道:‘这就奇了,他是文明国的驻外使臣,如何会有这种荒谬的举动?他当面要求方总督这么办我,凭的什么理由呢?’

  “魏季深道:‘你这话直是呆子说出来的,要求办你这般一个毫无势力的余伯华,须凭什么理由呢?公事上所根据的,就是歇勒克摩典两人的控告,你不相信么?今日卜妲丽胡里胡涂的跑到美国领事馆去,想求领事出面援救你,那领事竟借口保护他,将他留住在馆中;表面是留住,实在就是羁押他,不许和你见面。以我的愚见,你和卜妲丽结婚的手续,本来也不大完备;主婚证婚的人都没有,他是一个未成年的女子,容貌又美,家业又富,也难怪一般人说你近于诱惑。不是我也跟着一般人怨你,假使当时你能谨慎一点儿,依照外国人结婚的习惯,先和卜妲丽做朋友来往;等待他成年之后,再正式结婚,谁也不能奈何你们。于今既弄成了这种局面,你与卜妲丽都被羁押得不能自由了,有谁来援救你们呢?我虽有这心思,但恨力量做不到,这事却如何得了呢。’

  “余伯华问道:‘卜妲丽被羁押在美国领事馆的话实在吗?’魏季深道:‘我舅父对我说的,怎么不实在。’余伯华道:‘是怎么分两处将我夫妻羁押了,打算如何呢?’魏季深道:‘据我舅父说:“卜妲丽因未成年,这事不能处分他,依美领事的意见,非办你欺驱诱奸之罪不可。”方总督照例很容易说话,只要是外国人要求的,无事不可以应充。亏了我舅父不肯照办,你能具一纸悔过切结,写一纸与卜妲丽离婚的字,就可以担些责任,放你出去。’余伯华道:‘你看我这两张字应该写么?’魏季深道:‘有什么应该不应该,你能写这两张字,就能脱离这牢狱之苦;若情愿多受痛苦,便可以不写,然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写的。不过我与张公是嫡亲甥舅,与你又是至好朋友,不好替你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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