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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铁摩勒道:“克邪,你送聂吕两位姑娘一程。然后你去找史姑娘,一定要找到了史姑娘才许你回来见我。”

  段克邪送她们出了峡谷,吕鸿秋先向西走,聂隐娘与段克邪同路,再走了一程。聂隐娘道:“你准备怎样寻找若梅?”段克邪茫然说道:“我不知道。人海茫茫,只好靠运气了。”聂隐娘道:“她一个亲人也没有,江湖上的生涯她也未必过得惯,过了一些时候,你若是寻不到她,可以到我的家里来问问消息。她与我情如姐妹,没有别处可去,多半就会到我家里来的。”段克邪多谢了她的好意。

  聂隐娘又道:“但她不知我几时回家,现在又正是一肚闷气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在江湖上乱闯,闹出事来。她毫无江湖经验,看来总是朝着进向市镇的大路走。但愿你早日访得她的下落,我才放心。”段克邪与聂隐娘分手之后,心中极是不安,只好依从聂隐娘的指点,一路去寻访史若梅。

  史若梅果然不出聂隐娘所料,她夺了那头目的骏马,跑出了峡谷,心里想道:“他们已然在疑我是奸细,我也不愿再见他们了。其实她不愿见的只是段克邪,但因伤心过甚,她尽力抑制自己,不再想起段克邪的名字,连带段克邪的朋友,甚至与段克邪有点关系的人,她都不想见了。她知道群盗逃避官兵,绝不会走大路,她就偏偏挑着大路走。

  史若梅这时还是富家子弟打扮,衣服丽都,所乘的又是罕见的骏马,当然没人怀疑她是从金鸡岭逃出来的强盗。可是在金鸡岭附近一带,乃是民风纯朴的地方,她这身打份,却也甚为惹人注目。

  但她满腔悲愤,却不理会路人是否对她注目,只是茫无目的的快马疾驰。她极力压制自己不要再想段克邪,却仍然不禁想起了他。“从今之后,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天地虽大,何处容身?”越想越是伤心,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不觉泣下数行。

  正在心事如麻之际,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这匹马真不错呀!咦,这小子好怪,你听听他是不是在哭?”

  史若梅急忙揩干眼泪,回头一望,只见是两个相貌粗豪的汉子,距离约在半里之外,史若梅心道:“讨厌,我哭我的,要你们在背后议论。”索性催那匹骏马放开四蹄,跑得更快,不多一会,就将那两个汉子远远的他在背后。

  她自小在节度使府中长大,虽有武功,未经磨练,快马疾驰了一个时辰,其中又有一半路程是从崎岖的峡谷中经过,对马背上的颠簸之苦,颇觉有点吃不消,一个时辰下来,骨头也有点隐隐作痛了。她回头一望,不见那两个汉子,遂又收紧马缰,策马缓缓而行,心里想道:“薛家我是决不回去的了,好,今后我索性也做个江湖儿女吧。到了市镇,我就先买一套粗布衣裳。唔,这鞋帽也要换过。”

  天色渐近黄昏,恰巧前面便有个小镇,史若梅牵着马在镇上走了一周,看看那些客栈墙壁都是煤烟,实在不合心意,迫不得已只好选了一家最好的客店投宿。掌柜的道:“我们店里的规矩,房钱饭钱马料钱可得请客官先惠。”

  史若梅道:“好,你给我一间上房,一共多少钱?”掌柜的取了算盘过来,滴滴答答的拨动珠子,说道:“房租三钱,伙食嘛,我们店里分的三等,你相公当然是要上等的啰,上等的要五钱银子,马料就算一钱五分吧,共总是九钱五分,嘻,嘻,便宜得很,一两银子都不到!”其实他每一项都算贵了一些,多要了史若梅二钱银子。

  史若梅道:“别啰嗦了,我就给你整的一两吧。”掌柜的眉开眼笑,说道:“那就多谢相公你啦!”却见史若梅在袋里掏钱,好一会子那只手还未拿出来,掌柜的变了面色,心里想道:“看他穿得这样漂亮,难道是个空心老倌,身上没钱,却充阔客?”

  原来史若梅身上的银子早已用光了,不过她离开薛家的时候,曾随手抓了一把金豆放在袋中,当时的长安风气,大富大贵人家,多喜欢用黄金打成一颗颗比黄豆粗大的珠子,新年时候,到朋友家去拜年,便把这些金豆给孩子当作“利市钱”。薛嵩身为潞州节度使,带来了长安官场的风气,他的下属每年进节度府拜年,少不了都要给金豆与史若梅作“利市钱”,史若梅当时匆匆离开薛家,不愿带沉甸甸的元宝,又无暇寻觅碎银,因而随手抓起了一把金豆。她银子带得很少,后来与聂隐娘同行,一路上的使用都是聂隐娘支付的,这些金豆一颗也没用过。

  此际,她找不到碎银,满面通红,只好把一颗金豆摸了出来,说道:“掌柜的,我身边没有碎银,就把这颗金豆给你当作房钱饭钱吧。”小客店里那曾见过这样豪阔的客人?旁边的客人啧啧称奇,都拥上来看。

  那掌柜的把金豆放在手中掂一掂份量,凭他的经验,估量这颗金豆总有六七钱重。当时的金价是三十多两银子换一两金,这颗金豆最少要值二十两银了。

  小客店的掌柜接触黄金的机会不多,掌柜的不禁大起怀疑,心里想道:“天下那有这种将金子当作银子来使的笨人?不对,不对!这人一定是个骗子,甚么金豆?我看准是黄铜!”

  史若梅娇生惯养,根本就不知道金价,见那掌柜沉吟不语,皱眉问道:“怎么,这颗金豆还不够付你的钱吗?倘若不够,我就再给一颗。”掌柜的越发怀疑,说道:“小店一向诚实,不愿吃亏,也不愿占人便宜,我只要银子,不要金子!”史若梅着急之极,说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身上委实没有银子。”掌柜的翻起白眼,说道:“没有银子,好,那你把这件长衫脱给我吧,这件长衫我算你二两银子,我还可以补回一两银子给你!”

  史若梅急得满头大汗,连声叫道:“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你、你、你、你是欺人太甚了那!”那掌柜的翻起白眼道:“住店付钱,没钱付就走。我准你将衣裳抵价,已是格外通融。你怎能颠倒说我是欺负你了?众位客官评评这个理!”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地在人丛中走出两个人来,几乎是同声说道:“掌柜的,你别吵啦,我给这位相公付钱。”

  史若梅抬头一望,只见两个人同时走到自己的身边,一个是书生模样的少年,另一个却是个满面横肉的中年汉子,令人一看,就觉得心里讨厌,但却似是在甚么地方见过似的。史若梅想了一想,这才想起是在路上跟在自己后头讲怪话的那个汉子。

  那脸肉横生的汉子抢先说道:“我平生最爱结交朋友,这点小意思你别放在心上。喏,掌柜的,这两银子你拿去吧。”那书生也道:“萍水相逢,请恕冒昧。兄台,你也不值得为这些小人生气。”跟着也把一两银子摆在柜台上,笑道:“掌柜的,你真是有眼无珠,金子不要要银子,好吧,你要银子就收下来罢。”

  那脸肉横生的汉子,大叫大嚷道:“不成,掌柜的你要收我这份银子,是我先拿出来的!”那书生笑道:“咱们都是想交个朋友,何分先后?兄台不必争了。”

  那掌柜的心里想道:“这小子人缘倒好!”但如此一来,反而令他为难了,刚才他怕史若梅没钱付,现在却有人争着付钱,那脸肉横生的汉子还瞪起眼睛看他,他不知该收那份银子才好。

  史若梅满肚委屈,一气之下,说道:“多谢两位盛情,银子都请收回了吧。小弟不住这间客店了。”她心里在想:“我就不信金子这样不值钱,这家客店不要,难道第二家客店也不要。”

  掌柜的怎肯让生意走掉,连忙上前拦阻,他还未曾说话,那脸肉横生的汉子比他更急,早已抢先一步,扯着了史若梅道:“相公,这镇上就数这家客店最好了,掌柜的无礼,俺替他陪罪,你就委屈点住下来吧。咱们交个朋友。”史若梅满面通红,嗔道:“拉拉扯扯干嘛?”用力一摔,摔脱了那汉子的手,那汉子讨了个老大没趣,闷声不响,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那书生见了史若梅这个动作,也不觉怔了一怔,遂出来打圆场道:“这位兄台说的不错,这小镇的客店的确是数这家最好。仁兄,你何必与无知之人计较?”史若梅消了点气,一想那脸肉横生的汉子虽然讨厌,到底也是一番好意,正要向他道歉,忽见又有个人走进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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