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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毒魄沉沉的道:“我是,也不是,这要看看对象才能决定。”

  危重这时只顾着性命交关,哪里还考虑得到身外诸端?名节令誉自则重要,但与眼前的生死问题相比,却未免不切实际,他这位少堡主,较之乃妹稍要讲求现实,因为他很清楚,性命只有一条:“那……那……我们呢,毒魄,我们算是你心目中的何种对象?”

  毒魄道:“二位,请便吧。”

  “长声吁一口气,危重不仅是如释重负,更立刻在胸膈间涌起一阵新生的喜悦,他尽量掩饰住这阵喜悦,故作审慎的道:“毒魄,君子一言,可是如同九鼎啊!”

  毒魄不似笑的笑了笑:“你不必猜疑,少堡主,老实说,贤兄妹从头至尾,做的都是一桩无聊之事。”

  愣了愣,危重迷惘的道:“无聊之事?什么无聊之事?”

  毒魄道:“我原本就不想要你们的命,乃是你们兄妹一再逼我出手,始造成现下的结局,这个结局,早在我预料之中,所以,我仍然不打算要你们的命,而贤兄妹经过此番折腾,又何来丝毫收获?既然没有收获,何苦要受这番折腾?少堡主,若非无聊,你却怎生解释?”

  危重颇为窘迫的道:“可是,可是……未动手之前,我们以为会有收获

  毒魄道:“天下事,要靠把握,不能凭揣测,少堡主‘以为’之余,性命堪虑!”

  危重偷偷瞧了妹子一眼,但见危蓉双目微显红肿,泪痕隐隐,且冷冷的板着一张俏脸蛋,那模样,说有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收回长剑,危重过去扯了妹子一把,低声下气的道:“我们走吧,蓉妹……”

  危蓉的视线迅速溜过地下“盘龙四棍”那四具血肉狼藉的尸体,又停顿在毒魄的面庞上,毒魄深切的感受到这位危大小姐目光中的愤怒与怨恨,那的确像是两把利刃,又冷又锐,直透心底:

  赶忙再扯了扯妹子衣角,危重提心吊胆的压着嗓门央告:“别使性子了,蓉妹,万一事情起了变化,我们可是半点好处捞不到,走吧!蓉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猛一扬头,危蓉转身狂奔而去,固然没向毒魄打招呼,甚至连她的老哥也不搭理了。

  危重尴尬的望向毒魄,本待抱拳为礼,想想又不妥帖,只好露出一抹苦笑算是告别,紧随着危蓉背影急急追去——这双兄妹,不错是闹得灰头土脸,但总算全身而退,此情此景,保得全身即乃上上大吉了。

  无星无月的斯夜,天上,又飘起霏霏细雨,雨丝冰凉,扑面沁颈,倒有几分雪花似的冷冽,一场秋雨一场寒,时序又朝萧索挪近了一步。

  “抱固岭”下,有个小镇甸,名称叫做“群英集”,原来,此地的称谓可不是什么“群英集”,只因为“抱固岭”上立着“鬼王旗”的大寨,“鬼王旗”的有关人物常常来往,进出频繁、这里自然而然也就“群英”毕集,逐渐囊括入“鬼王旗”的势力范围之内,成为他们外缘据点的一环。

  雨丝飘洒向黑暗的大地,也蒙蒙的掩罩着“群英集”,集子里灯火寥落,点点孤零,昏黄惨淡的光影偶而映照着绵密的细雨,越发显得远处的幽邃无边无际,好一片秋灯夜雨的凄凉。

  夜寒风凛之余,集子内外固已行人绝迹,寂静如死,连狗吠也听不到,但有个地方却特别的透着热闹——大街尾那条斜巷巷底,门口挂着一盏褪色红油纸灯笼的酒肆,残剥的油纸灯笼上写着书法不怎么高明而且业已模糊的两个黑字:“旺记”,是了,“旺记酒肆”。

  “旺记”的门里隐隐传出粗声粗气的吆喝声,喧笑声,以及直起嗓门的猜拳行令声,间或夹杂着几句连爹带娘的“三字经”,光景十分热闹。

  巷底一棵大槐树下,毒魄正一个人默然独立,枝叶的阴影覆盖着他,像是把他的躯体紧紧包裹密实,要不是走到近前,谁也不会发觉树底下居然还有一个人在。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毒魄当然不会毫无目地的跑来此处吹凤淋雨,他是绝对的有所为而来——他打听过,“鬼王旗”属下“豹房”的人经常会到“群英集”来喝酒取乐,辰光多在入夜之后,而且,习惯来这家“旺记酒肆”。

  他知道“癞蛇”具有相同的身份,然则,他仍不能确定杀害飞星的凶手是谁,但他希望能从这几个人身上查出端倪。

  在这棵枝叶茂密的大槐树下,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他已经枯候了一个多时辰,“旺记”里有人在饮酒没有错,他尚无把握这些人中间有没有他的特定对象在内,他不曾闯入查看,因为他不想打草惊蛇或引发其他无可逆料的异变,他喜欢用他自己的方法行事——不动声色的,却起若雷霆万钧。

  夜,更深沉了。

  雨仍未歇。

  “旺记酒肆”的木门“砰”的一声被人踢开,几条大汉相互拥搀,步履踉跄的自内涌出,几个人口中高声叫嚣,喧嚷不停,看情形,八成喝得差不多了。

  树底下,毒魄凝聚目力,就着灯笼与屋内透溢的光辉仔细观察这几个出来的人,但是,他失望了,这几个人的外貌,没有一个符合他特定的对象。

  半合的双目间有一抹无奈的叹息,当这抹叹息正漾散于眉字,他的两眼却突然暴睁——他看见了,跟在那几个醉汉之后出门的一个人,可不正是生得一副猴像?灯笼下的暗淡光晕,尤其照得那只朝天鼻纤毫毕露,形余突出!

  这位猴头猴脑的仁兄,身材长得特别小,尖嘴削腮之外,一对眼珠子微微内陷,头顶一撮淡淡黄毛,加上那只朝天鼻,如果不穿衣裳,再于颈间套扣一副锁链,恐怕就和一只真猴子没啥差别了。

  毒魄暂时没有任何行动,只是紧紧盯视着那人,盯视着他长长伸了个懒腰,仰天打了个哈欠,盯视着他大摇大摆的往前走去。

  酒肆里没有人继续出来,而这位人形像猴子的家伙,距离前面那几个大汉——毒魄估量他们也是“豹房”的同伙——大约有两丈之遥。

  等对方再往前移动几步,走出了酒肆的灯笼光晕之外,而头一拨人也刚刚转离巷口,毒魄的身形已若一抹幽灵般自槐树下飘现,无声无息的飘落在这位猴头猴脑的仁兄旁边,模样仿若他们本来就是并肩同行似的。

  这人又往前走了一小段,直党中感到有些不大对劲,这种感觉,有如夜经坟地,好像老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异物随后潜蹑一般,似乎连后颈窝的毛发都竖立了——他猛停步旋身,这一旋身,才真吓得他蹦跳三尺,险些把一颗心从口腔里迸出。

  夜暗里,迎着他的是一张脸,一张似真似幻,若人又若鬼的脸孔。

  不错,这是毒魄的面孔,是毒魄那张阴沉冷酷的脸庞,是那一头皓银的自发,有几点雨水顺着毒魄的眉梢滴落,迷漾中,怎的雨滴看上去,如同一串血泪?

  嘴巴急剧的翁合着,满口的酒气化做了阵阵寒瑟的白雾,这人背脊抵上巷壁,空瞪着一对猴眼,惶恐又慌乱的出声:“你你你……你是谁?你,你想干什么?”

  毒魄静静的望着对方,一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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