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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老仆忠义贯白日(3)


  内息初如河溃堤决,怒潮狂涌,其势沛然而不可御,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渐渐平缓下来,如江河入海般涌入脐下丹田,凝聚成一团紫光氤氲的气团。

  耳听得张正常气息不匀道:“人力毕竟不可胜天,你爹我已尽人事,毁了我二十年的道行,可惜功亏一篑。不过当世得我亲施这‘神霄天雷大法’者,仅他一人而已,他泉下有知,也可引为荣宠了。”

  欧阳九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血中有不少紫色淤块,溅得衣裳、四周血迹斑斑。

  张正常连封他膻中、云门、缺盆诸穴,止住他的吐血不止,张宇真惊喜道:“九叔活了,九叔活了。”张正常黯然道:“他也只有一天可活了,日落时分,便是他寿尽之时。”

  段子羽心中大恸,一跃而起,不料他功力陡增了数倍有余,这一跃直窜起两丈多高,毛手毛脚地落下,险些跌倒。一把抱住欧阳九道:“九叔,九叔,您怎么样了?”

  欧阳九睁开双眼,见段子羽生龙活虎般,心中喜慰不胜,喃喃道:“好,总算老天有眼,公子无恙。你九叔要去见你爹和你娘了,我要对老爷和太太说,少爷已长大成人,武功有成,段家一脉终将重振武林。老爷和太太可以瞑目九泉了。”

  段子羽心如刀绞,连声道:“不会的,九叔,您现在不很好吗。您的伤一定会好的,您别把我一个人孤伶伶抛在这世上。”张宇真听到此处,已不禁痛哭失声,满心的安慰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她虽初识欧阳九,但欧阳九为她而重伤不治,心中之痛亦难以言喻。

  张正常缓缓道:“段公子,人之富贵生死,往往有定数,非人力所可强求。令九叔为救小女而至此,老夫无能,倒是抱愧良多。”

  段子羽抬起泪眼道:“前辈法术通玄,若以前辈神术尚不能挽回九叔的性命,晚辈也只有安于天命。晚辈之命亦是前辈所救,而且赐惠如天,大恩不敢言谢。”

  张正常道:“你们还有一天聚首的时光,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说着,抱起张宇真到百米开外的地方,为她疗治腿伤,二来也示避嫌之意。

  欧阳九执着段子羽的手道:“少爷不要为我悲伤,当年你父母罹难之日,我就当殉主而死,之所以不即死,就是要把你抚养成人,以延续段氏一脉的香火。这二十年的光阴在我而言已是苟活了。现今我侥幸不辱老爷和太太当年所命,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他们,要知这二十年来,我无日无时不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惟恐你一时有个闪失,又惟恐你武功不成,这二十年我也很累了,死对于我倒不啻是大解脱。何况便无今日之事,你卓立成人,我也当自刎老爷大太墓前,有何颜面再偷活世上。范遥这一掌实是助我。你自小明白事理,切不可死钻牛犄角,徙自悲痛,伤了自己身子,我在地下也不会安生的。”

  段子羽头触于地,硬咽不能成语,浑身颤抖。欧阳九笑道:“我腹中空空,总不成去向小鬼求乞去,你搬出几坛好酒,你我主仆再痛饮一场。”

  段子羽不多时搬来几坛上好佳酿、火腿、腊肉,凤鸡之属,放在欧阳九面前。欧阳九高声道:“小姑娘,你和令尊倘若不弃嫌我这泉下人,一起共饮如何?”

  张正常应道:“如此多扰了。”携女走过来。他的医术也真精妙,张宇真此时行走已如常人,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段子羽拍开泥封,酒香四溢,醇冽无比,倾人四个大盏中,将凤鸡之类用手撕开,分置各人盘中。张正常举盏一饮而尽,道:“欧阳老弟,我张正常一生甚少服人,你老弟的忠心为主,我张正常佩服,今日我们不欢不散。”

  欧阳九一惊,问道:“尊驾莫不是天师道的张天师?”张正常捋须笑道:“正是区区在下,天师吗,实不敢当。”欧阳九矫舌难下,半晌举盏连尽三盏。狂笑道:“不意今日得与张天师把酒共叙,苍天待我不薄。我欧阳九死后也可荣于九泉了。”

  此话倒全出真情,想张正常地位何等尊崇,皇上见到,也要降阶为礼,口称“真人”或“先生”,以主客礼相待,而不以君臣相论,京师诸王公贵戚无不执礼恭谨,求一见为难,寻常世人见他如比登天,欧阳九不过一侠盗耳,投身段家更属佣仆苍头之流,今日得与张正常把酒言欢,真是飞来的福份,焉能不狂喜逾恒。

  张正常笑道:“欧阳老弟过誉了,张某之名都是些凡夫俗子虚捧起来的,实不是论,欧阳老弟的身手倒似出自名家,与南宋末年西毒欧阳锋的武学似属同源。”

  欧阳九道:“天师法眼无伦,在下先人曾作过老山主的管家,得授此术,只是学得不精。倒教天师见笑了。”

  张正常淡淡一笑,欧阳九的武功在他眼中连三脚猫的把式都算不上,但对此人确有好感,是以恭维几句。

  欧阳九见段子羽和张宇真二人脸有悲戚之状,对酒肉却动也不动,笑道:“天师都肯折节陪我饮酒,你们两个怎么倒拿起乔来?”

  两人无奈,只得饮酒食肉,强作笑颜,张正常修道一世,于这生死二字看得极淡,但对欧阳的从容与豪爽也颇为心折。

  其时西风送爽,野草拂拂,花香迷漫于空中,乌呜遍于四野,四人言笑晏晏,但如家人野游,合饮欢乐一般,谁能料得到这竟是诀别酒。

  天色终于还是暗下来了,暮色四起,如烟似雾,太阳收去了最后一抹斜辉残照。欧阳九手执酒盏,面带微笑,寂然不动。良久,酒盏当的一声掉在地上,身子向后一倒,已逝去多时了。

  段子羽痛叫一声,如狼嗥、如枭啼,吓得归巢倦鸟扑楞着翅膀飞往别处去了,段子羽伏在欧阳九身上,哭得气咽声变。张宇真流着泪欲劝他节哀,张正常道:“让他哭吧,他憋了一夭了,哭出来会好些。”

  远处几人悄然走来,伏拜于地,奉上教衣、孝帽、纸钱、香马之属,另有几个抬着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这些人都是天师教徒众,久已在侧,奉张正常之命驰出十几里远置办这些送终之物。

  这些人轻车熟路,利手利脚地为死人易好寿衣、收敛入棺、人土安葬,顿饭工夫,一座大冢已起于面前。

  张正常父女一连陪了段子羽十余日,见他哀痛日甚一日,虽百端宽解,收效甚微。

  这日段子羽跪拜之际,怀中掉一个小瓶来,张宇真拾起一看,是个整块羊脂白玉抠成的小瓶,上有一绢签,写着“少阳神丹”四字。问道:“段哥,这是什么?”段子羽蓦然想起,道:“这是峨嵋百劫师太送我的,我一直揣在怀里,倒忘了看。”

  张正常接过一看,笑道:“百劫对你倒真大方,这是峨嵋之宝,服之可增功力的,寻常人求一颗为难,她倒送你一整瓶。”张宇真道:“比得上那颗‘先天造化丹’吗?”张正常怒道:“小孩子家胡乱攀比,这丹虽也算珍品,可与少林寺的九转大还丹,武当派的白虎夺命丹相媲美,功效相若。那‘先天造化丹’乃你先祖继先公采集天下灵药,费十岁光阴,炼成一炉,仅成六颗,虽不能令人白日飞升,或长生不死,但以之起沉菏,疗固疾已属浪费,生死人,肉白骨确有其能,段公子所服乃是最后一枚。如此神物岂能与这尘俗中物相提并论。”

  张宇真一吐舌头道:“段哥,这可便宜你了。”

  张正常笑道:“不过殷野王拳力之猛实在出人意表,段公子所受之伤非此丹无物可救。我本是怕你被人打成这样,才告祭祖先,动用此丹,段公子以身相代,给他服自然与给你服一般无二,段公子也不必心存谢意。”

  段子羽竦然汗出,躬身道:“晚辈这条性命全出前辈所赐,不知今后当如何报答。”

  张正常摆手道:“此言差矣。你救我女儿一命,我也还你一条命。这是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不不欠。不打折扣,你若是心有感恩之意,那便是瞧我不起,把我视作市恩图报的凡庸之辈了,听明白了吗?”段子羽道:“晚辈明白。”

  张正常又道:“可惜欧阳老弟不幸身亡,我却又欠你一份人情。段公子,当年杀害令尊令堂的是哪些人,说给老夫听听如何?”

  段子羽知道张正常要出手为他料理强敌,以他的武功,自是易如反掌。当下道:“这是我辈不共戴天之仇,不敢假诸旁人之手,晚辈必当手刃大仇,方可告慰先父妣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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