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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回 吐露机密(3)


  段延庆劲力一复立刻拾起钢杖,嗤嗤嗤嗤数响,点了段夫人伤口处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再碰——碰我的身子。”对段誉道:“孩儿,我还有话跟你说。”段誉又俯身过去。段夫人轻声道:“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得是甚么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儿,甚么木姑娘那、王姑娘那、钟姑娘那,你爱那个,便可娶那个——他们汉人或许不行,甚么同姓不婚。咱们大理可不管这么一套,只要不是亲兄妹便是了。你——你喜欢不喜欢?”

  段誉泪水滚滚而下,那里还想得到喜欢或是不喜欢。段夫人叹了口气,道:“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你身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之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剑柄上一按,锋利异常的剑刃透体而过。

  段誉大叫:“妈妈!”扑在她的身上,但见段夫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边兀自带着微笑。段誉叫道:“妈妈——”突觉背上微微一麻,跟着腰间、腿上、肩膀几处大穴都给人点中了。但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是你的父亲段延庆,为了顾全镇南王的颜面,我此刻乃以‘传音入密’之术,与你说话。你母亲的话,你都听见了?”原来段夫人向儿子所说的话,声音虽轻,但其时段延庆身上迷毒已解,内劲恢复,已一一听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儿子泄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誉道:“我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妈妈。”段延庆大怒,道:“难道你不认我?”段誉道:“不认,不认!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庆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况你确是我的儿子,你不认生身之父,岂非大大的不孝?”段誉无言可答,明知母亲的说话不假,但二十余年来叫段正淳为父,他对自己一直慈爱有加,怎忍得又去认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为父?加之父母之死,可说是为段延庆所害,要自己认仇为父,更是难堪。他咬牙道:“你要杀便杀,我可永远不会认你。”

  段延庆大怒,心想:“虽有儿子,但这儿子不认我为父,等如是没有儿子。”霎时间凶性大发,提起钢杖,便要向段誉背上戳将下去。杖端刚要碰到他背心的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软,一声长叹,心道:“我吃了一辈子苦,在这世上更无一个亲人,好容易知道有了儿子,怎么又忍心亲手将他杀了?他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终究是我所生的儿子。”转念又想:“段正淳已死,大理国的皇位当然是由我孩儿承继,这大理国皇帝,又转回到我父亲的一系中来。我虽不做皇帝,却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愿总算是得偿了。”

  只听段誉叫道:“你要杀我,为甚么不快快下手?”段延庆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我不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既不认我,大可用六脉神剑来杀我,为段正淳夫妇报仇。”说着挺起了胸膛,静候段誉下手。这时段延庆心中,充满了自伤自怜之情,这种心情本来自他身受重伤之后,便已充满胸膛,往往以多为恶行来加以发泄,此刻但觉自己一生一世无成,索性死在自己的儿子手下,倒也是一了百了。

  段誉伸左手拭了拭眼睛,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脉神剑杀了眼前这个元凶巨恶,为父母报仇,但母亲言之凿凿,说这个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却又如何能够下手?段延庆等了半晌,见段誉举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始终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惧?”段誉一咬牙,缩回了手,道:“妈妈不会骗我,我不杀你。”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这儿子终于承认了自己,当下心满意足,双杖点地,飘然而去,对晕倒在地的云中鹤,竟是不加一瞥。

  段誉心中存着万一之念,又去搭搭父亲和母亲的脉膊,探探他二人的鼻息,直知确无回生之望,忍不住扑倒在地,痛哭起来。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段公子节哀。咱们救赎来迟,当真是罪该万死。”段誉转过身来,只见门口站了七八个女子,为首两个一般的相貌,认得是虚竹手下灵鹫四女中的两个,却不知她们是梅剑还是菊剑。他脸上泪水纵横,兀自呜咽,哭道:“我爹爹妈妈,都给人害死啦。”灵鹫二女到来的乃是竹剑和菊剑。竹剑说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将有危难,命婢子率领人手,赶来赶援,不料还是慢了一步。”菊剑道:“王玉燕姑娘被囚在地牢之中,已都救出,安好无恙,请公子放心。”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嘘嘘的哨子之声,竹剑道:“梅姐和兰姐也都来啦!”过不多时,马蹄声响,十余人骑马奔到屋前,当先二人正是梅剑、兰剑,二女快步冲进屋来,见满地都是尸骸,只是不住顿足。

  梅剑向段誉行下礼去,说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说道有一件事,当真是万分对不起公子,却也是无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见公子,只有请公子原谅。”段誉也不知她说的是甚么事,哽咽道:“咱们是金兰兄弟,那还分甚么彼此?我爹爹妈妈都死了,我还去管甚么闲事?”

  这时范骅、萧笃诚、董思归三人已闻了解药,身上被点的穴道也已解开。萧笃诚见云中鹤兀自躺在地下,怒从心起,一刀砍下,登时把“穷凶极恶”云中鹤砍得身首分离。范、董、萧三人向段正淳夫妇的遗体下拜,大放悲声。

  次日清晨,范骅等分别出外采购棺木,到得午间,灵鹫宫属下的朱天部诸女陪同王玉燕、巴天石、朱丹臣、钟灵等到来。他们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后,昏昏沉沉,迄未苏醒。段誉见到玉燕,又是伤心,又是欢喜。当下将死者分别入殓。该处已是大理国的国境,范骅向邻近州县传下号令,那州官、县官听得皇太后、镇南王夫妇居然是在自己辖境中“暴病身亡”,只吓得目瞪口呆,险险晕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务,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当下手忙脚乱的纠集人夫,运送镇南王夫妇等人的灵柩。王玉燕、巴天石、朱丹臣、钟灵等醒转后另有一番悲伤,不必细表。灵鹫诸女唯恐途中再有变卦,一直将段誉送到大理国京城。

  镇南王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的讯息,早已传入大理京城,镇南王有功于国,甚得民心,众官百姓迎出十余里外,城内城外,悲声不绝。段誉当即入宫,向伯父禀报父亲的死因,王玉燕、梅剑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宾馆居住。

  段誉来到宫中,只见段正明两眼已哭得又红又肿,正待拜将下去,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会如此?”张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搂在一起。段誉不敢隐瞒,当下将途中经历,一一禀明,连段夫人所说的言语,也无半句遗漏,说罢又拜了下去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儿的生身之父,孩儿便是孽种,再也不能在宫中居住了。”

  段正明听他说明经过,心惊之余,连叹:“冤孽,冤孽!”伸手将段誉扶起,道:“孩儿,此中缘由,世上唯你和段延庆二人得知,你原本不必向我禀明。但你竟然直言无隐,足见坦诚。我和你爹爹均无子嗣,别说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决意立你为嗣。我这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我窃居其位数十年,心中常自惭愧,上天如此安排,当真是再好也没有。”说着伸手除下头上所戴的黄缎便帽,跃出一个光头,顶门上烧着九点香疤。

  段誉吃了一惊,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龙寺抵御鸠摩智时,师父便已为我剃度传戒,赐名天尘,此事你所亲见。”段誉道:“是。”段正明说道:“我一入佛门,便当传位于你父。只因其时你父身在中原,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才不得不禀承师父之命,暂摄帝位。你父不幸身亡于道路之间,今日我便传位于你。”段誉惊讶更甚,道:“孩儿年轻识浅,如何能当大位?何况孩儿身世难测,我——我——还是遁迹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从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段誉呜咽道:“亲恩深重,如海如山。”段正明道:“这就是了,你若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的令名。做皇帝么,你只须牢记两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你天性仁厚,对百姓是不会暴虐的。只是将来年纪渐老之时,千万不可自恃聪明,有非份妄想之事,对邻国擅动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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