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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种种疑团(3)


  萧峰如何能被她砍中?待得刀刃离他肩头尚有半尺,右手翻出,一闪而前,两根手指抓住了刀背,这一柄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来了。萧峰手指运力向前一送,刀柄正好撞在那女子肩下的要穴之中,登时令她动弹不得。萧峰顺手一抖,内力到处,啪的一声响,这柄刀断为两截,他抛在地下,始终没抬头瞧那女子。那年轻女子见他一出手便制住了母亲,大惊之下,向后反跃,嗤嗤之声连响,七枝短箭连珠价向萧峰射来。

  萧峰拾起断刀,一一拍落,跟着手一挥,那断刀倒飞出去,啪的一声,刀柄撞在她的腰间。那年轻女子“啊”的一声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被定住。那年长女子惊道:“你受了伤么?”那少女道:“腰里撞得很痛,没受伤,妈,我给封住了‘京门穴’。”那妇人道:“我给给点中了‘中府穴’。这——这人武功厉害得很那。”那少女道:“妈,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他也不站起身来,便制住了咱娘儿俩,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术。”

  那妇人既已受制,便不敢再凶,口气放软,说道:“尊驾和咱母女无怨无仇,适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驾,是咱们二人的不对了。还请宽洪大量,高抬贵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们输了便输了,何必讨饶?你有种就将姑娘一刀杀了,我才不希罕呢。”萧峰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她母女二人的说话,只知道母亲在求饶,女儿却是十分倔强,但到底说的是些甚么话,却是一句话也没听进脑去。

  这时屋中早已黑沉沉地,又过一会,天色全黑。萧峰始终是坐在原处,一直没有移动。他平时头脑极灵,遇到甚么为难之事,总是决断极快,就算一时之间无法查知事情真相,最多是搁置一旁,绝不会犹豫迟疑,但今日他失手打死了阿朱,心中悲悔已达极点,痴痴呆呆,浑浑噩噩,倒似是失心疯一般。那妇人低声道:“你试行运气,再冲冲‘环跳’和‘风市’穴看,说不定牵动筋脉,冲开了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冲过了,一点用处也没——”那少妇忽道:“嘘!有人来了!”

  只听得脚步细碎,有人推门进来,也是一个女子。那女子擦擦几声,用火石点燃纸煤,再点亮了油灯,转过身来,突然见到萧峰、阿朱以及那两个女子,不禁“啊”的一声惊呼。她绝未料到屋中有人,蓦地里见到四个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动也不动,自不免大吃一惊。她手一松,火刀火石叮叮两声,都掉在地上。先前那妇人突然厉声叫道:“阮星竹,是你!”

  后来进屋来的那个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过头来,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少女,两人相貌颇美,却是从未见过。阮星竹道:“不错,我是姓阮,两位是谁?”那中年女子身子无法动弹,但不肯将姓名说与她听,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但见她体态风流,形貌俊俏,心下怒火更炽。阮星竹转头向萧峰道:“乔帮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儿,还在这里干甚么?我——我——我苦命的孩儿那!”说着放声大哭,扑到了阿朱的尸身之上。

  萧峰是呆呆的坐着,过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请你抽出刀来,一刀将我杀了。”阮星竹道:“便是一刀将你杀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儿。阿朱啊——我在雁门关外,将你送了给人,总盼望天可怜见——”这时萧峰的脑筋颇为迟钝,过了片刻,才心中一凛,问道:“甚么在雁门关外?”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问我,阿朱——阿朱是我的私生孩儿,我不敢带回家去,在雁门关外送了给人。”萧峰颤声道:“昨天我问段正淳,是否在雁门关外做了亏心之事,他直认不讳。你却满脸通红,问我怎地知道。这雁门关外的亏心事,便是将阿朱——送与旁人么?”

  阮星竹怒道:“我做了这件亏心事,难道还不够?你当我是甚么恶女人,专门做亏心事?”她恨极了萧峰,但又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动手,一味的以言语责骂。萧峰出神半晌,蓦地里伸出手来,啪啪啪啪,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倒是吃了一惊,一跃而起,倒退了两步,只见萧峰不住的出力殴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极重,片刻间双颊便高高肿起。只听得“呀”的一声轻响,又有人推门进来,叫道:“妈,拿了那幅字——”话未说完,见到屋中有人,又见萧峰不住手的击打自己,不由得惊得呆了。萧峰的脸颊由肿而破,跟着满脸满手都是鲜血,跟着鲜血不断的溅了开来,溅得墙上、桌上、椅上——都是点点鲜血,连墙上所悬着的那张条幅上,也溅上了殷红色的点点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这残酷的情景,双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听到那啪啪之声,她大声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阿紫尖声道:“喂,你弄脏了我爹爹写的字,我要你赔。”一跃上桌,伸手去摘墙上所悬的那张条幅。原来她母女俩去而复回,便是来取这张条幅。萧峰一怔,住手不打,问道:“这‘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么?”阮星竹道:“除了是他,还能有谁?”说到段正淳时,她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骄傲。这几句话又给萧峰心中解开了一个疑团,这条幅是段正淳写的,那封给汪帮主的信便不是段正淳写的,带头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时便生出一个念头:“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间必有极大的隐情。我当先解开了这个结,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这么一想,当即止了自杀之念,适才这一顿自行殴击,虽打得满脸鲜血,但心中的悔恨悲伤,却也得了个发泄之所。他抱着阿朱的尸身站了起来,还未开言,阿紫已见到他所写的那两块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边掘了两个坑,我正在奇怪,原来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啧啧啧,正是多情得很那!”

  萧峰道:“我误中奸人毒计,害死了阿朱,现下要去找这奸人,先为阿朱报仇,再追随她于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谁?”萧峰道:“此刻还没眉目,我这便去查。”说着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道:“你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么?”萧峰一呆,心中一时没了主意。

  萧峰心想抱着阿朱的尸身千里迢迢的行动,终究不妥,但要放开了她,却实是难分难舍,怔怔的瞧着阿朱,眼泪从他血肉模糊的脸上直滚下来,泪水混和着鲜血,淡红色的水点,滴在阿朱惨白的脸上,当真是血泪斑斑。阮星竹见了他伤心的情状,憎恨他的心意霎时之间便消解了,说道:“乔帮主,大错已经铸成,那已是无可挽回,你——你——”她本想劝她节哀,但自己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儿,为甚么要去送给别人。”

  那被萧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当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为甚么你要去拆散了他们?”阮星竹抬起头来,向着那少女,问道:“姑娘何出此言?你是谁?”那少女道:“你这狐狸精,害得我妈妈好苦。害得我——害得我——”阿紫听那少女出言侮辱自己母亲,一伸手,便向她脸上掴去。那少女动弹不得,眼见这一掌难以躲开,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动粗。”她向那中年妇人又看了两眼,恍然大悟,道:“是了,你手持双刀,你——你是修罗刀秦——秦红棉——姊姊。”

  原来这中年妇人,正是给段正淳遗弃了的修罗刀秦红棉,那个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儿木婉清了。秦红棉的想法甚是特别,她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处留情,却怪旁的女子狐媚媚谗,夺了她的情郎,因此她等木婉清武艺学成,便遣她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舒白凤。待得知悉段正淳另有一个相好叫做阮星竹,隐居在小镜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赶来杀人。木婉清自从发觉段誉是她同父的兄长,好事难谐之后,愤而出走,在江湖上又干了一些杀人放火的勾当。秦红棉听到讯息,寻去和女儿会合,一齐到小镜湖畔来,不料先行遇到萧峰,被制得缚手缚脚,半分不能动弹。

  秦红棉听阮星竹认出了自己,更是恼怒,喝道:“不错,我是秦红棉,谁要你这贱人叫我姊姊?”阮星竹的性子却是甚为狡猾,不似秦红棉那么急躁莽撞,她一时难以猜到秦红棉到此何事,又怕这个情敌和段正淳相见后旧情复燃,便笑道:“是啊,我说错了,你年纪比我轻得多,容貌又这样美丽,难怪段郎这么着迷。你是我妹子,不是姊姊。秦家妹子,段郎每天都想念你,牵肚挂肠的,我真羡慕你的好福份呢。”

  常言道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秦红棉一听阮星竹称赞自己年轻貌美,心中的怒气已自消了三成,待听她说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那怒气又消了三成,说道:“谁像你这么甜嘴蜜舌的,惯会讨人欢喜。”阮星竹道:“这位姑娘,便是令嫒千金?啧啧啧,生得这样俊俏,难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来——”

  萧峰听她两个女人叽哩咕噜的说那些风月之事,早便不耐烦多听,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一度肠为之断、心为之碎的悲伤过去之后,便思索如何处理日后的大事。他抱起阿朱的尸身,走到土坑之旁,将她放了下去,两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的身上,但她脸上却始终不撒泥土。萧峰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瞧着阿朱,他知道,只要几把泥土一撒下去,那是从此不能再见到她了。他耳中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她的说话之声,说要到雁门关外放牛牧羊,陪他一辈子。不到一天之前,她还在说着这些有时深情、有时俏皮、有时正经、有时胡闹的话,但从今而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萧峰跪在坑边,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仍是不肯将泥土撒到阿朱的脸上,突然之间,他站起身来,一声长啸,再也不看阿朱,双手齐推,将坑旁的泥土都堆在阿朱的身上脸上。他回转身来,走入厢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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