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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深怀厚恩(2)


  木婉清一奇,伸指刺破窗纸,问道:“为甚么?”段誉道:“朱四哥睡着了,别惊醒了他。我不愿回家去。”木婉清大喜,她本在担心见着段誉的父母,自己事事应付不来,当下轻轻推开窗子,跳了出去。段誉低声道:“我去牵马。”木婉清摇了摇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气一纵,上了墙头,随即轻轻跃到墙外,低声道:“马蹄声一响,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誉低声笑道:“多亏你想得周到。”

  两人手携着手,径向东行,走出了数里,并未听到有人追来,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么不愿回家?”段誉道:“我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一定关着我,再也不能出来。只怕再见你一面也是不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欢,道:“不到他家去最好,从此咱两人浪荡江湖,岂不逍遥快活?咱们这会儿到那里去?”

  段誉道:“第一别让朱四哥、高叔叔他们追到。第二须得躲开那南海鳄神。”木婉清点头道:“不错。咱们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个乡下人家,先避避风头,躲他个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伤全好,那就甚么都不怕了。”当下两人迈开大步,向西北方急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说话,只盼离无量山越远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我仇家甚多,白天赶道,惹人眼目,咱们得找个歇宿之处。日间吃饭睡觉,晚上行路。”段誉于江湖上的事甚么也不懂,道:“任凭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会吃过饭后,你跟我说这七日七夜中到那里去了。若有半句虚言,小心你的——”一言未毕,忽然“咦”的一声,只见前面柳荫下系着三匹马,一个人坐在石上,手中拿着一卷书,正自摇头摇脑的吟哦,却不是朱丹臣是谁?段誉也看见了,吃了一惊,拉着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两人悄悄逃走,全给朱丹臣见了,他料得段誉不会轻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马绕道,拦在前路,当下皱眉道:“傻子,给他捉住了,还逃得了么?”便迎将上去,笑道:“大清早在这儿读书,兴致好得紧。”

  朱丹臣笑着点了点头,向段誉道:“公子,你猜我在读甚么诗?”跟着高声吟道:“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鹙九折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段誉道:“这是魏征的‘述怀’罢?”朱丹臣笑道:“公子爷博览群书,佩服佩服。”

  段誉懂得他引述这首诗的用意,意思说我半夜里不辞艰险的追寻于你,只不过是受了你伯父和父亲大恩,不敢有负托付而已。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的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咱们走的路对不对?”朱丹臣道:“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乘坐三匹马中脚力最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驰马逃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行。朱丹臣怕他着恼,一路上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诗词歌赋,段誉谈得兴高采烈,木婉清却是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打尖,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来。

  这高瘦汉子一坐,便伸拳在桌上一拍,大声叫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一听他说话声音有如金铁相擦,吱吱难听,便知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与云中鹤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蘸,在桌上写道:“第四恶人”。朱丹臣伸指写道:“快走,不用等我。”

  木婉清一拉段誉的衣袖,两人便走向内堂。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似在寻人,但他极是机灵,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头一看,见到木婉清的背影刚在柜壁后隐没,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后抓来。

  朱丹臣手中捧着一碗面汤,叫声:“啊呦!”假装失手,一碗滚热的面汤夹脸向他泼了去。两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泼得又快,加之云中鹤全没想到这酸秀才模样的人竟会突施暗算,小小店堂中实无回施余地,总算他轻功已练到炉火纯青之境,快速之极的半转身子,一碗热汤避开了半碗,余下的半碗仍是泼到了他脸上,登时眼前模糊一片。他大怒之下,伸手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开膛,不料朱丹臣汤碗一脱手,随手便掀起了桌子,桌上碗碟杯盘,一齐向云中鹤飞了过去。噗的一声响,云中鹤五指插入桌面,碗碟之属,随着一股劲风直击过来。

  客店中仓卒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将内劲布满全身,那些碗碟之类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全未损到他分毫,但汁水淋漓,不免大费周章。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已有两人乘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一物点向胸口要害。他吸一口气,胸口徒然向后缩了半尺,左掌从空中直劈下来,反掌一抓,两根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折扇。

  朱丹臣这柄折扇的扇骨以纯钢打就,乃是他自幼习练的兵刃,进退如风,虽见云中鹤身手矫捷,但乘着他仓皇失措之际,或能一击而中。不料云中鹤非但避开了这一击,反以两根手指夹住扇骨。朱丹臣吃了一惊,急忙运劲还夺。以内力而论,朱丹臣还差着一筹,这一夺原本无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非落入敌人手中不可,幸好云中鹤满手淋淋漓漓的都是汤汁油腻,手指上一滑,拿捏不紧,竟被朱丹臣将扇子夺了回去。

  这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不但应变灵活,武功更是厉害,大叫:“使钩杆的,使斧头的,快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听“抚仙钓徒”和“采薪客”说过,那晚与一个形如竹篙的人相遇,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的叫将起来。云中鹤不知是计,心道:“糟糕,使钩杆和斧头的那两个小子原来埋伏在外,我以一敌三,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冲入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快追!”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追来。两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飘,一条竹篙般冉冉而来。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骑臀上抽了一记,三匹马十二只马蹄上下翻飞,绝尘而去,瞬时间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六七里,木婉清听得坐骑气喘甚急,只得拉慢,让它透过一口气来,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刺虽是不如马匹,长力却是绵绵不绝。朱丹臣知道自己的诡计已然被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十里路之内,非给他追及不可。

  只要到得大理城去,天大的事情也不会怕,但这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越来越是危急,又奔出数里,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蹄一跪,将他摔了下来。木婉清飞身下鞍,抢了上去,不等段誉着地,已将他后心一把抓住,正好她的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鞍上一掀,带着段誉一同跃上马背。朱丹臣对她本来颇有恶感,但段誉这一堕马,自己为了阻挡着敌人而遥遥在后,未及救援,幸得木婉清及时出手,不禁脱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声飒然,一件兵器袭了上来,朱丹臣回扇挡架,嗤的一声响,将云中鹤的钢抓格开。云中鹤乘势向下一拖,五根钢铸的手指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又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一马受伤,无论如何无法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是暗暗焦急,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婉清,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哥打他不过?”

  木婉清摇头道:“就是我联同出手,也不管用。”她突然心生一计,道:“我假装堕马受伤,躺在地下不起来,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够得手。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手,左手勾住了她头颈,右手抱住她腰,连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道:“呆子,快放开我。给朱四哥瞧在眼里,成甚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不起!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甚么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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