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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横拖倒曳(2)


  段誉听那黑衣女子言语极是无礼,喝令青松道人滚出厅去,料想青松道人必定勃然大怒,那知他脸色一阵犹豫、一阵恐惧,突然间当啷一声响,长剑落地,双手掩面,奔了出去。他刚伸手去推厅门,坐在秦元尊下首的老妪右手一挥,一柄飞刀疾飞出去,正中青松道人后心。青松道人一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许,这才死去。段誉怒道:“喂,老太太,这位道人是你们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那老妪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全神贯注的凝视黑衣女子,对段誉的说话竟是听而不闻。厅上余人也均刀枪在手,作势要扑了上去,只须有人一声令下,那黑衣女子立时便遭乱刀分尸之祸。

  段誉一见这等情势,不由得激动心中义愤之情,大喝:“你们这许多汉子,围攻一个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这世界还有天理么?”抢上数步,挡在黑衣女子身后,喝道:“你们胆敢动手?”他虽是不会半点武功,但正气凛然,自有一股威风。

  秦元尊道:“阁下定是要招揽这件事了?”段誉道:“不错,我不许你们以众凌寡,恃强欺弱。”秦元尊道:“阁下跟这不要脸的小贱人是亲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来横加插手?”段誉摇头道:“我跟这位姑娘非亲非故,只是世上之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劝各位得罢手时且罢手,群相欺侮一个孤身少女,算是甚么英雄。”低声道:“姑娘快逃,我设法稳住他们。”黑衣女子也低声道:“你为我送了性命,不后悔么?”段誉道:“死而无悔。”黑衣女子又问:“你不怕死么?”

  段誉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黑衣女子突然大声道:“你手无缚鸡之力,逞甚么英雄好汉?”右手突然一挥,两根彩带飞出,将段誉双手双脚分别缚住了,便在此时,左手连扬。段誉耳中只听得咕咚、砰彭之声连响,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剑之光耀眼,跟着眼前一黑,几枝烛火同时被人打熄,自己身子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被提在空中。

  这几下变故实在来得太快,段誉霎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听得四下里纷纷有人吆喝:“莫让贱人逃了!”“别怕她的毒箭!”“放飞刀!放飞刀!”跟着叮叮当当一阵响,许多暗箭落地,他身子又是一扬,马蹄声响,已是身在马背,只是手脚都被缚住了,却弹不得。只觉自己后颈靠在一人身上,鼻中闻到阵阵浓幽香,正是那黑衣女子身上的香气。蹄声得得,既轻且稳,敌人的追逐喊杀之声,已在身后渐渐消失。黑玫瑰是的,黑衣女子全身是黑衣,黑夜中一团漆黑,只是浓香阵阵,更增几分诡秘。

  黑玫瑰一口气便奔出数里,段誉道:“姑娘,没料到你这么好本事,请放我起来罢。”黑衣女子哼了一声,并没有答话。段誉手脚被带子紧紧缚住了,那马每跨一步,带子束缚处便收了一收,手脚越来越痛,加之脚高头低,有如倒悬,头脑中一阵阵的晕眩,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突然间啪的一声,脸上热辣辣的已吃了一记耳光。那女子冷冰冰的道:“别啰唆,姑娘没问你,你就不许说话!”段誉怒道:“为甚么?”拍拍两下,又连续吃了两记耳光。这两下打得比第一下更重得多,只打得他右耳中嗡嗡作响,几乎耳朵也被她打聋了。

  段誉性子极是执拗,大声道:“你动不动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愿跟你在一起。”突觉身子一扬,已被黑衣女子从马背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带子缚住,带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子手中,段誉便被黑玫瑰拉着,在地下横拖而行。那女子口中低喝,命黑玫瑰缓缓而行,问道:“你服了么?听我的话了么?”

  段誉大声道:“不服,不服!不听,不听!适才我死在临头,尚自不惧。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我怕——”他本想要说“我怕甚么?”但他身子恰好被拉过路上两个高起的土丘,连续被抛了两抛,两句“甚么”都咽在口中,说不出来。黑衣女子冷冷的道:“你怕了罢!”一拉彩带,将他提上马背。段誉道:“我是说‘我怕甚么?’快放了我,我不愿给你牵着走!”那女子“哼”的一声,道:“在我面前,谁有说话的份儿?我要折磨你,便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岂是‘小小折磨’这么便宜?”说着左手运劲一送,又将段誉抛在地下,着地拖行。

  段誉心下大怒,暗想:“人家口口声声的骂她小贱人,倒是有三分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破口骂人了。”那女子道:“你有胆子便骂。我这一生之中,被人骂得还不够么?”段誉听她最后这两句话中,隐隐含有凄苦之意,一句“小贱人”刚要吐出口来,心中一软,便即忍住。那女子等了片刻,见他不再作声,说道:“哼,料你也不敢骂!”段誉道:“我是听你说得可怜,是不忍骂,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

  那女子一声呼哨,催马快行,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起来。这一来段誉可就苦了,头脸手足,给道上的沙石擦得鲜血淋漓。那女子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誉大声骂道:“你这不分好歹的泼辣女子!”那黑衣女子道:“我本来便是个泼辣女子,你不说我便不知道么?我有甚么不分好歹了?”段誉道:“我——我——对你——对你——一片好心——”突然脑袋在路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头上一阵清凉,便醒了过来,接着口中泊泊进水,段誉急忙闭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一这咳嗽,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来他仍被缚在马后拖行,那黑衣女子见他昏晕,便纵马穿过一条浅水小溪,令他全身被清水一浸,立即醒转。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几步间便跨了过去。段誉衣衫湿透,腹中又被水灌得胀胀地,全身到处都是伤,真是说不出的难受。那女子道:“你服了么?”

  段誉心想:“世间竟有如此蛮不讲理的女子,也算是造物不仁。我既落在她的手中,再跟她说话也是多余。”那女子连问几声:“你服了么?苦头吃得够了么?”段誉不理不睬,只作没有听见。那女子怒道:“你耳朵聋了么?怎地不答我的话?”段誉仍是不理。那女子勒住了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转。其时晨光曦微,东方已现光亮,只见段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怒气冲冲的瞪视着她。

  那女子怒道:“好啊,你明明没昏过去,却装死跟我斗法。咱们便斗个明白,瞧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着一跃下马,身子轻轻一纵,已在一株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唰的一声,在段誉脸上抽了一记。段誉这时首次和她正面朝相,原来那女子脸上蒙了一张厚厚的黑色面幕,只露出两个眼孔,一双眼明如点漆,如电般射了过来。

  段誉微微一笑,心道:“你要叫我回答你的说话,只怕是难于登天。”那女子道:“这当口亏你还笑得出!你笑甚么?”段誉向她装个鬼脸,裂嘴又笑了笑。那女子扬手拍拍连抽了七八下。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扬扬不理。只是这女子落手甚是阴毒,树枝每一下都打在段誉感觉最敏锐的处所,他好几次忍不住想叫出声来,但终于强自克制住了。

  那女子见他如此倔强,微一沉吟,道:“好!你假装聋子,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聋子。”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来,刃锋长约七寸,寒光一闪一闪,向着他走近两步。

  那女子提起匕首,对准段誉的左耳,喝道:“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说话?你这只耳朵还要不要了?”段誉仍是不理。那女子双眼露出凶光,正要匕首一落,便往他左耳中刺将下去,忽听得十余丈外一人喝道:“小贱人,又想行凶害人么?”声音中充满了威严。那女子一提彩带,已将带子一端甩上了身后的一根树枝,登时将段誉的身子高高悬起,回过身来,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快步走来,双手空空,腰间挂着一柄单刀。这汉子并非奔跑,但两人相距十余丈,倏忽之间,那人已走到那女子的跟前。

  段誉见这人淡金面皮,一身黄布短衣,一张四方国字脸,两腿两臂都较常人长得甚多,约莫三十左右年纪,双目烔烔,稳稳的站在当地。那女子道:“你便是金大鹏么?人家说你轻功了得,哼,我若不是拷问这小子,一路缓行,你也未必追得我上。”那汉子道:“我若不是道上有事,迟到了一个时辰,也不能让你逃走了。”那女子道:“现下你追上啦,金大鹏,你要怎样?”

  金大鹏道:“成都城中的卖药王老汉,可是你杀的?”那女子道:“是便怎样?”金大鹏道:“王老汉是我好朋友,他济贫救人,一生做的都是好事,犯上了你甚么事,你要加害于他?”那女子道:“哼,有人中了我的药箭,王老汉强行出头,给他治好了,你知不知道?”金大鹏道:“卖药治病,原是他本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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