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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李善无意之中得知包上房的便是青衣少年,心中一惊,越料对方事出有心,不是偶然,夜来也许还要见面。看那人的气派,这类神怪百出的草台戏有什看头,所说看戏的话决不是真。此人如是泰山客店所遇姓孙少年,只得一人,为何要将全院包下,莫非还有不少同伴不成?越想越觉奇怪。觉着对方如无恶意还好,否则,这样多的同党,岂不可虑?辛良又是一去不回。正在惊疑,忽听院门外另一店伙与人争论,意思似说,后院虽有空房,已被客人包下,现往看戏,少时回来如何交代?就多给钱,也不能坏了规矩。另一人硬说店家欺生,看他穿得破,不肯让住。他已犯了脾气,说什么也非住这上房不可,并说里面只一间房有灯,到处黑洞洞的,分明没有客人。以为他穷,怕不给钱。你说有客也行,我只要上房对面那间,又不要他许多。再说房子多了,和讨两个老婆一样,也住不过来。今夜只要有人来住,我立刻就走,照样也给店钱。真要没得地方,我去河滩上困一夜也行。想说假话骗我却办不到。已有动武之势。

  李善一想,这三间上房本是自己先定,青衣少年并未全数包去,如住一间,夜来和辛良同睡还好谈心,好在炕大,再多一人也睡得下。心中一动,便同店伙走了出去。见那人是个矮子,年约五十多岁,生得瘦小枯干,穿着一件黄葛布的衣裳,头发已快落完,只剩了稀落落一小片。灯光之下活像一个猴子。脚底穿着一双快鞋却是新的。了在指手划脚和店伙争吵,相持不下。方觉此人蛮横无理,忽见矮老头看了自己一眼,走将过来,笑问道:“你们刚出远门的年轻人,没染江湖习气,不大会说假话。你凭良心说,你对面那间房人家包去没有?”

  李善先未留意,听到未两句,忽然觉着有点耳熟,心中一动,仔细一看,又觉不是所想那人,暗忖:“前听人说,风尘之中颇多异人,出门在外,第一要能忍让。天下从无这样不讲理的,所说的话好些不通情理。如是贼党也挡不住,要来还是要来。青衣人来信本说内有两个秃贼最是厉害,令我留意。此时便有人寻来,也许还有一个在后面未到,先由此人来此窥探。真要有事,这类有本领的绿林中人决非区区店房所能躲避,不如以礼相待,和他客气。江湖上最重情面,许能化解一二也未可知,多少总可看出一点虚实。自己也有一身武功,对于贼党本非所计,但是父母在堂,自己胸怀大志,将来还打算做一番事业,日前还可说为了心爱的人,此时孤身在外,只有辛良一个同伴,黑天雁已把自己当成仇敌,贼党人多势盛,虽有信旗,不在手内,既无所为,狭路相逢自是无法。能够避开,或是设法化解,何必结怨树敌,和这一类恶贼硬拼?”

  心念才动,矮老头见他沉吟未答,笑道:“你老对我看,想是认得我的了,将上房让给我吧?”

  李善接口道:“我和老先生虽未见过,但是萍水相逢,总算有缘。前院客房实是被人定去,不能再怪他们;但我还有一个同伴,可以匀出一间,情愿让你老先生,房价已早付过,不必再付了。”

  矮老头闻言,笑说:“你这年轻人初次出门,不可这样糊涂,随便把房让人,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么?幸而是我,如是那些王八羔子,今夜三更来此谋财害命,岂不糟了?我不领你的情,你又诚心诚意,不好意思。答应你倒可以,但有一件必须言明,我老头子脾气古怪,住房子照理是上首一间,下首的我不要,愿意就让,不愿意拉倒,不要到时不肯,惹我生气。”

  说时,李善见店家立在老头身后,连使眼色,摇手示意,也未理会。正想老头不通情理,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忽又想起张良圯桥进履之事,大丈夫遇见小事须有涵养,立时改容赔笑道:“好在我只二人,住上一夜就走,不论睡哪一间都是一样,老先生随便好了。”

  矮老头不等说完,人已开步往上房走进,闻言冷笑道:“你请了半天客,就管一夜,多住两天你就舍不得么?”

  李善心想:“既做好人就做到底,管他是什来历,只以诚心相待,看他如何?”

  忙笑道:“我是说我自己,区区店钱何足计较,老先生不必介意。多住几天也由我还账好了。”

  店家见那矮老人其貌不扬,人又强横无礼,料定痞棍坏人,见李善像个大家公子,正经客人初次出门,不知江湖险诈行径,人又大方和气,恐其吃亏受害,又恨来人说话可恶,就是吃这碗江湖饭,想在客人身上出花样,也没有得罪店家之理,看定来人下作,心中厌恨,无奈李善主意打定,毫不摇动,又不便当面明言,得罪小人,只得跟了进去,将对房灯点好,想把老头引进,免得扰闹人家。哪知矮老头连理也未理,自顾自走进房中,便往炕上一躺,笑说:“这被褥又软又干净,真个舒服,我还难得享受,看你面上,将就住在这里罢。我不愿人吵,你们快走出去。方才我已有人请我吃过酒饭,把今夜这一顿的饭钱留下,明朝你再请我吧。”

  李善方想:“此人言行实在奇怪,天下绝无此理,不是异人故意试我气度,便是对头有心激怒;以便动手。自来见怪不怪,便可无事,我只暗中留意,表面仍以大度包容,看他如何,相机应付,好在只有一床铺盖被他污秽,也不相干。”

  正要回答,旁一店伙比较老实,越看越有气,忍不住说道:“你这客人自家出门不带行李,我们也有铺盖出赁,我代你把对面的炕铺好不是一样?这位尊客是个好人,他还有一同伴,那是一位精明强干、久走江湖的达官,不像人家好说话。你已称心,不要做得太过,免得那一位回来生事可好?”

  老头笑道:“你不是说三十多岁那个小个子玩意么?凭他也敢和我滋牙?我不把他劈了喂鹰才怪呢!”

  店伙听他骂人,心更不服,还要说时,李善已连使眼色,挥手令去。店伙无奈,只得怀着一肚皮的闷气把辛良铺盖拿起,口里说着闲话,暗中咒骂,往对面房中把炕铺好,又去寻了一份刚洗好的旧被褥来,守在外屋,不肯离开。

  李善见矮老头对店伙口出不逊,毫不在意。李善连问两次老先生贵姓,均未理睬,耳听呼声渐作,仔细一看,人已睡熟,索性将夹被与他盖好,方始退往对屋。正觉可笑,店伙忽然走进,埋怨李善说:“这样人明是无赖土棍,他全身上下不值半条鱼钱,只有一双新鞋,也不相称,还不知哪里偷来的。尊客是位大家公子,如何和他打交道?今日人多杂乱,店门不关,出进人多,万一半夜里把客人行李偷去,如何是好?”

  李善低声笑说:“与你无干,蒙你好心,明日多给酒钱,但要好好照应人家,不论多少酒饭钱都由我算。那位辛客人如回,先引到此,你自去吧。”

  店伙一想,客人既是傻子,话已交代明白,何必得罪小人?只得应声退出。李善独对孤灯,乱想心事,又隔了些时,辛良始终未回,估计时已不早,方觉腹饥,店伙忽然送上一个纸条,乃是辛良所写。大意是说,正要回店,忽遇旧友,须要多谈些时,请李善自己安置,天明前一同起身。看那口气,好似并未发现贼党,也未提起青衣人见到也未,只得要了些酒饭;命店伙去请矮老头同饮。一会回转,说:“老头睡得甚香,将他喊醒,反被骂了几句。这样下作痞棍,尊客何必理他?”

  李善还恐店伙所说不真,自往对屋窥探,见房门已闭,呼声震耳,心想这倒不差,别人的行李居然当心,门户这样谨慎。因想看看此人到底夜来有无花样,知道店家忙乱异常,只后院冷清清的,最奇是两边厢房全被青衣人定去,天到这时始终不见有人来往,老头恰在此时寻来,强要住店,看神气决非无因而至,多一店伙反有不便,等酒饭送来,笑道:“你们忙了好几天,客人又多,你自觅地休息,或是看戏去吧。”

  店伙本来年轻喜事,孤身在内,同事已走,正觉烦闷,巴不得能去睡上片时。李善还恐他不放心,再三劝说:“你只管去,休说我们丢了东西,便是你们店中失盗,也由我赔。方才你说两夜未睡,都是一样人,家伙明早来拿,你睡一会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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